第二章 风雨关东行 (1)

乱世呔商

第二章 风雨关东行 (1)

在“茂兴源”做学徒的哥哥齐闰生神秘失踪, 子恒辍学打算去奉天边寻亲 边学买卖。少磊擅自结束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学生生活,二人结伴艰难步行赶 到山海关, 准备上火车时盘缠却不见了。

民国十二年秋, 直隶乐亭县中学。

课间时分, 校园里很热闹, 来来往往尽是身着制服的男女学生 。 墙根儿停 着一辆黑色自行车,几个学生看新鲜。

学生甲:“哎, 这车……好玩嘿, 谁的?”

学生乙:“还用问? 邮差的呗!”

学生丙: “不像, 许是校长的吧?”

学生甲: “看上边有没有写名字!” 于是几人周车上下寻找字迹。

少磊身着与学生们相同的制服走过来, 以为几个人正打自己车子的主意, 跑过去喝道:“咳咳! 干啥呢!我的车子, 谁敢动!”一边嚷着过来拨拉 。 几个 学生直起身, 少磊立即认出其中一个, 转怒为喜:“周子恒!”

对方也随即认出:“术少磊!”

几个人立即嘻嘻哈哈起来。

周子恒抱着书包, 走到一旁问少磊:“你咋在这儿呢?不是跟你爹去东北 了吗?”

“唉 ,一言难尽!”

校园僻静处。

周子恒笑道:“这么说这多半年, 你净泡戏园子了? 可真是大少爷派头啊!”

少磊道:“别这么说,我可行三呢, 大少爷是我大哥,哪比得上他呀, 那 么爱念书!”

“你只要从今往后收心念书, 你也不比他差!”

“收心? 咋收哇? 哎, 你们好学生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对于我们这种不 爱念书的人来说, 上学无异于蹲大狱!”

“你说得太邪乎了!学知识有啥不好的?我想念还念不了了呢……”子恒 的声音越来越低, 神色也暗淡下来。

“怎么了?” 少磊这才发现他怀里一直抱着书包,“我说你咋一直拿着书包…… 家里不让你念了?”

“倒不是,我家的条件……你知道,我爹没了,我哥在东北做学徒,前几 年还往家里捎几块钱, 可一年多没信儿了,地又让人家收去了,家里没个进项, 我还咋好意思再念书啊!”

“可你考上中学不容易呀, 这才上了几天哪?”

“我哥为了这个家, 小小年纪就去了东北学买卖,我妈背着我把家里值钱 的东西都当了……我说啥也不能再念下去了,人不能活得太自私!”

少磊同情地点点头。

远处有人招呼子恒:“周子恒!” 子恒抬头应了一声:“黄老师!” 少磊推推他: “准是有事儿, 快去!”

子恒向黄老师跑去。

黄老师个子瘦高, 戴着深度近视眼镜, 兴奋地拉着子恒:“学费……”急 急地掏出一些钱,“给你!”

子恒看着这几张崭新的票子, 问:“黄老师, 这是您的工资吧?” “你拿去用,我还有!”

“不, 您家里有孩子 、 有病人,我咋能用您的钱!”

“我让你拿你就拿着, 听话!”

“我不拿!”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

“黄老师,我知道您对我好, 可是, 就算我用了您的钱,我能心安理得地 坐下来念书吗?我也老大不小了, 家里的活计不能总让我妈一人扛着!”

黄老师递钱的手再一次被子恒推回, 他默许地点点头:“也好, 子恒, 你 长大了, 我不勉强你!不过,看在我和你爸多年同事的情分上, 你把这钱拿回 去, 就算做点小买卖的本钱吧!”

子恒再次推辞, 黄老师终于发火了:“你别推三阻四的了, 你家的钱是咋 来的, 你回去看看你妈!”

子恒一听这话立即跑回家, 没找到母亲, 却发现家中唯一一件羊皮袄不见 了。 子恒放下书包, 追到当铺, 母亲正走出当铺门。

子恒跑过去:“妈! 你把羊皮袄当了?”

周母道:“反正也没用, 当了它你就有学费了!”

子恒急道:“咋没用呢? 马上就入冬了, 没有那件皮袄你会冻坏的!” “我有棉衣呢。”

“你那棉衣硬得像铁板,哪还能穿呢!不中,我帮您赎回来!”

周母拉住子恒:“别去!”

子恒执拗着:“高低赎回来! 我不念书了!”

周母生气道:“不念不中, 你爹走前儿咋嘱咐的? 他说你比你哥脑瓜好使, 是个念书的料, 要求你无论如何念下去, 将来好有出息!我也答应他就是再苦 再难也要供你! 咋的? 你爹前脚走, 你后脚就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儿了?我要是 依了你, 赶明儿我还有啥脸见他呀!”

子恒怔然。

村头。

水坑里几只戏水的白鹅, 子恒和少磊坐在坑沿上, 子恒脖子上挂着书包, 在怀里一晃一晃的。

子恒说:“我都没敢跟我妈说,我已经办了退学手续, 跟黄老师也说好了, 想回也回不去了!”

少磊说:“那她迟早也得知道啊,我看你还是该干吗干吗吧!” “我要是真做小买卖,我妈还不满庄追着打我!”

“那你咋办? 总不能见天在坑沿坐着?”

“你说我该咋办?”

少磊想了想, 道:“想去东北学买卖吗?”

“那敢情好,” 子恒有些心动,“可我妈那关咋过?”

“只要你想准了就中, 你家里,我去帮你说!”

“真的?” 子恒很是惊喜,“你真帮我?”

“不帮你咋整?我去奉天还想找个伴儿呢!”

“你去奉天?”

“不瞒你说,我也退学了!”

“啥?” 子恒讶然,“你这是何苦—”

“我说过,我本来就不想念书, 赶鸭子上架, 就算站上去, 能立得稳吗? 还不如趁早下来, 省得摔个狗吃屎!”

“那……你爹那里, 咋交代?”

少磊则轻描淡写地一笑, 子恒品出几许惨然。

少磊道:“其实他早知道我念不下去! 他只不过是把我从柳香身边支开而

已! 他跟乔九言合伙做买卖, 免不了图人家的好处! 哎, 你没见过乔九言看着 柳香那德性, (双手比划着) 哈喇子半尺长!”

子恒一乐:“那是饿狗见了肉骨头!”

少磊纠正:“饿狼!”

“这姓乔的是乐亭人哪?”

“不是, 好像离直隶也不远, 反正挺有钱,在奉天开了好几家买卖, 宽城 子那边也有分号! 这人一有了钱就不知道姓啥了, 自己家里都有了三房姨太太 了, 还成天往柳香身边儿凑,人家柳香现在唱得也算个红人儿,哪看得上这个 老东西?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德性, 非把柳香抢过来不可!”

子恒恍然大悟:“噢, 说半天你退学是为了柳香啊!”

少磊幽幽地说: “我来前儿给柳香捎去一封信, 说我爸逼我回来念书,我 在学校应付一段时间后肯定回奉天找她, 让她不管咋想都给我回封信,地址都 告诉她了, 可到今儿我也没见她回信儿。”

“可能是邮差送错地方了?”

“全镇就我一家济生当,十里八乡都有名,哪还会错!”

“会不会收信的人忘了给你?”

“我天天去当铺问, 再说, 少东家的信, 谅他们也不敢扣!” 子恒寻思了一会儿,猜道:“兴许柳香根本没写回信!” “不可能,我俩这么要好, 除非……”

“除非她根本没看到你的信!”

少磊点点头: “我也这么想过, 所以我一定要回奉天看看!” “既然你都决定了, 那咱们就一起走!”

子恒家。

母亲得知子恒的决定后, 又生气又无奈, 说:“虽说去东北学买卖也不赖, 可我总觉得你好不容易考上了, 就这么不念了怪可惜了的!”

子恒说:“不可惜, 您看哪个村里都有不少在东北学买卖的,人家都说念 书不白搭,我听少磊说, 越是念书多,在商号越是吃香, 提拔的越快! 您不信 我, 总不能不信他吧? 他爹是吴家商号大掌柜的, 管事儿着呢!”

“别仗着你跟少磊关系好, 就啥事儿都托他爹, 咱不靠他!” “为啥?”

“这人有了钱, 跟咱就不是一路人了! 你看他开的这间当铺, 明着说是给 乡亲们提供方便, 但说白了就是欺负穷人,我昨儿刚当的皮袄, 今儿去赎就要 一个月的利钱, 你说这不是欺负人吗!”

“妈你别上火,我找找少磊, 他家开的买卖,准能有办法!” “你可别麻烦他, 他爹的儿子,哪能跟咱们一条心?”

院子栅门 “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少磊夹着皮袄进来。 他环顾子恒的 家—低矮的平顶土坯民房, 五六米宽的院落, 周围用苞米秸秆围起来, 围得

并不严紧, 中间有不少空洞, 大的可以容下一只猫或狗从容进出。

少磊跑进屋:“婶子在家哪!”

周母招呼他:“少磊来啦? 快上炕坐!”

少磊把皮袄往炕上一摊: “我拿回来了!”

子恒惊道:“你没当票咋拿回来了?”

“我跟朝奉说, 这件皮袄不赖,我穿走了! 他哪敢挡着!”

子恒拍拍他, 玩笑道:“好, 够哥们!我现在就拿着当票管他赎皮袄去, 你也别挡着啊!”

少磊拍着胸脯:“绝对不挡! 他要交不出皮袄,你就抡大巴掌掴他!”

周母笑道:“中了, 你们俩越说越没边儿了! 少磊可是好孩子,不让我发 愁!” 从兜里掏出当票,“给你, 就算两清了!”

少磊把当票塞给子恒:“赎皮袄去! 朝奉保准拿不出来, 你就挑个你喜欢 的东西!”

“别介呀,” 子恒把当票挡回去,“我说着玩的, 你还当真了,我是那样人嘛!”

“就兴他们欺负人, 就不兴咱们唬他们一把?”

“拉倒吧!”

“那我也不要,我再把这玩意儿装回去, 那成啥人了? 你撕了也好, 留着 也罢, 不关我的事儿啊!”

“那中,你看好啊, 咱就当没这码事儿了!” 子恒说着,三两下把当票撕了。

少磊对周母说:“婶子, 让子恒去东北学买卖吧, 他脑瓜灵,准能干好, 赶明儿当个掌柜啥的, 到时候您就搭腰了!”

周母笑道:“他都退学了,我说啥也没用了,有啥算啥吧!”

少磊说: “我也不念了,我们哥俩搭帮, 到奉天住地方学买卖去!”

周母奇道:“你咋不念了?”

子恒道:“妈, 您问这么多干嘛?人家少磊自有打算!”

周母笑道:“你俩一起走敢情好,我放心!”

当晚, 周母为子恒打点行装, 缝了一床新铺盖, 还有那件羊皮袄, 子恒死 活不要。

周母说: “东北天冷, 必须得穿!”

子恒说:“让您在家冻着,我还不如不去!”

母子二人争执到最后, 还是把皮袄留给母亲, 理由是: 商号发衣服。

周母抱来一个罐子, 放在炕上, 倒出一些小额钞票和镍币:“穷家富路, 这些钱……”

子恒按住母亲数钱的手, 说:“妈, 这些钱您留着, 盘缠我有。” 周母惊讶道:“你哪来的钱? 少磊给你的吧? 咱不要他家的钱!”

“不是,是黄老师给我的, 算我借的, 等到东北挣了钱,我就还给他。” “这……不好吧?”

“妈您放心, 等我到了东北,不管咋着都能挣些钱, 黄不了这饥荒!” “你可千万别忘了, 黄老师家也不富裕。”

“忘不了!”

打背包时周母又想起什么, 从厢房拿来两把崭新的白苗笤帚。 子恒问:“拿这玩意儿干啥?”

周母把笤帚塞进行李卷, 说:“给你崔表叔带着, 咱家也没啥好东西, 这 个就算是家乡特产吧, 虽不是啥稀罕玩艺儿, 可谁家不使呢!”

子恒点点头:“嗯, 哎妈,我哥当年去东北,是他做的保吗?”

“不是, 你哥没用保人, 虽然没有高小毕业证, 但吴家学堂的校长给茂兴 源大掌柜的写了一封推荐信, 就算作保了!”

“那我有高小毕业证, 也不用保人哪! 为啥还要麻烦崔表叔?”

“说实话, 你能进茂兴源固然很好, 可我一想到大掌柜的是术老末, 就特 别不情愿你去, 你哥在里边就在了, 你呢, 还是听你崔表叔的吧, 他是咱家亲 戚,在亨通金店当掌柜的, 见识广,准有章程!”

“哎。” 子恒一面应着 ,一面收拾东西, 趁母亲不注意, 把毕业证书悄悄塞 进兜里。

“还有一个事儿,” 周母表情很慎重,“到了奉天, 让少磊帮着打听打听你 哥的情况, 他一年多没信儿了,我这心里,一想起他来, 也不知咋的, 就成宿 成宿地睡不着觉!”

“妈, 这事儿就算您不说我心里也有数, 到奉天第一件事儿就是找我哥, 见不着他,我也呆不踏实!”

“哎!” 周母露出些许笑容。

天刚亮, 子恒身着一身藏青色裤褂,和少磊背着行李走出村口 。 子恒的行 李卷里露出笤帚苗,在头顶上一跃一跃的, 而少磊的行李明显比子恒的少得多。

“子恒! —子恒!” 周母气喘吁吁追上来。

子恒停住脚,和少磊转身迎过去:“妈!”

周母喘息着:“子恒, 少磊, 路上小心! 到了奉天那边, 给我捎封信, 就 寄到黄老师那儿, 他一准儿给我送来!”

子恒拉着母亲的手:“妈, 我不寄信,我都想好了,我要拍封电报, 听说

那玩艺儿比信快得多,我前脚到, 您后脚就见着了!”

周母乐呵呵地应着:“哎, 哎! 还是我老儿子想得周到!”

子恒和少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村口了。

行走间, 少磊注意到子恒在悄悄地擦眼泪, 问:“咋的了? 还没出镇子就 想家了?”

子恒摇摇头:“谁想家了?我是在想我妈……”

“这还不算想家?”

“你懂啥? —她是我姨呀! 她从我八岁养我到现在, 为了供我送走了她 唯一的亲儿子, 如今我又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