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嘈杂的人声,我这才记起今天原来是对门的根正给他爸过“三年”来。(渭北乡俗,人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听说他请了电影、录像、乐人,还有什么“腕头子”李的自乐班(自乐班是几个人凑成的小戏班子,领头搭班的就叫“腕头子”)父亲晚饭前还说起了一首当时流传的民谣“如今世事变得快,大事小事把客待,活着唱的《墙头记》死了电影乐人戏”我留心一听大喇叭里先是播放出来的是嗦啦与二胡合奏的哀乐,后变成了嗦啦独奏。听了会儿我不由得好笑,这不分明是“百鸟朝凤”的调么,只是吹得底气不足,有点松散。“嘎”的一声,喇叭里像是放了一个很响的花炮,接着便如千万头羊在跑动,然后像有一个小娃儿很脆地喊了一声,随之而来的便是绑子乱台、琴笛弦索声。我不由精神一振,那种熟悉的,为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带来过欢笑和眼泪的古老音乐唤醒了沉睡在心底多年的艺术良知。原来唱的是一出新编历史剧,说的是在某朝有个状元出生后他父亲就去世了,他的名字常思慎也是表叔严律常所起。常状元金榜题名后皇上嘉其母苦撑从德十八年封为皓命,夫人叶知秋贫贱不移被倍加赏赐。谁知常状元却是其母王常氏与其表叔严律常通奸所生,其父亦为王严所害,恰在皇上封皓后二人奸情被状元夫人叶知秋撞破,婆婆王常氏羞愧自尽而死,常状元为保家声,保母名,保自己无欺君之罪强要夫人叶知秋隐瞒真情,出首认罪,承认自己以小犯上逼死婆婆。叶知秋不愿做屈死鬼,可囿于三从四德的束缚常思慎又步步紧逼。
我的心情不由一紧,赶忙跳下炕出得门来迎面一股冷风,不由打个寒战,自己也不由好笑,这不是听历史剧淌眼泪——替古人担忧么。刚才一下子便进入了剧情倒没有仔细听唱段。这仔细一听,其他人倒也罢了,只是这唱小旦叶知秋的演员唱得很有味道。吐字真切、转音圆滑,激昂时如瀑布由九天而落柔中有刚、低沉时似蜜蜂从耳际掠过泣中带诉,仿佛和磁带上名角的唱腔差不多。我快步向热闹处走去,录像在场北,那里只是一帮半大小伙;场南电影银幕下的人也寥寥无几;场中间的纪念亭前却人山人海。在枯黄的灯光下,包得很紧的人只露出两个耳朵和眼睛,我攀上一个较高的土堆时,看到几个老太太和姑娘还直抹眼泪呢。站在土堆顶险些被风吹倒,向里一看:对面是灵堂,乐队围着灵堂而坐,自然空出了中间一块地方,演员没有化妆但已完全进入了剧情。演状元的小生正惶惶不可终日而面露凶相,演小旦的穿着一条尼龙运动裤,身着一件淡红色衫子似罩着一件薄锦袄,长仅及肩的头发自然披在脑后。低垂着头、两腿交叉半跪半卧在地上正痛苦地抖动着,唱道:
叫夫君你不用步步相逼
妇从夫权我不会违礼
叫夫君你不用为“三保”着急
娘子我有几句衷言说于你
苦哇、苦哇——
只可恨人不知我是屈死的鬼
千秋万古却骂我是不孝的媳
当唱到这里时,旦角猛一抬头跪地向小生移去。这是谁?我的心头一动、片刻后又不由一颤!原来是她!这鹅蛋似的面庞、明丽清澈的大眼、淡如柳叶的眉毛、小巧俊美的鼻子、秀美嫩薄的小嘴和薄如蝉翼的耳朵使我心底的一张影像透过时间的沙尘显露了出来,对不上之处只是那两只翘在脑后的羊角辫被黑如瀑布的披发所取代。我凝目望去她紧扯状元腿的手剧烈抖动着,清泪在灯光下像翠珠一样从眼眶滚出。人们看得真真切切,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小生演员也有点木然。
我回过脸去,只觉两眼发酸、黑沉沉、冷飕飕我全然不觉。那个演唱《南泥湾》的小歌手,那位跟在我身后,扯着我的后襟跳跳蹦蹦地唱《火车向着韶山跑》的小妹妹,在一清如水的月光下手携着手,担惊受怕的在村道上狂奔的俩伙伴那里去了。朋友,你为什么会泪如泉涌,难道你也在那一刹那间觉得了流年似水回忆起了幸福的童少时代,勾起了辛酸的往事,体会到了人生的惆怅么,我默默地在冬天夜中徘徊着。人生有时需要徘徊。善良的人们徘徊人生,正是为了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剖析自己的灵魂,洗涤自己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