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一爸”有人在我耳边叫着,我回过神来,是根正站在我身边。
“我给你说呢,今晚上叫这些戏子住到你那里,你给安排一下,你是文人,知道该怎么招呼戏子的”。
我答应着他回到家里。房子是现成的,大哥做生意没有回来,女的可和嫂子睡,男的和我挤一块也就行了,老爸那屋也只有他一个人。没多一会儿,他们来了,我直接将女客让进了里屋,几位男客就留在我这里。其中有位年约五十几岁的,看来很精明的干练人,我猜想他就是“腕头子”李。
便问道:“但不知你老哥表字是李青什吗?”
“贱名李青光。咦,你怎么知道我是青字辈”
我回答他:“咱们乾州上了年纪的人谁不知道解放前陈钦伯陈师长的金钟社,知道金钟社的谁又能不知道金钟十二青呢。更何况你老兄走宝鸡、上口外把金钟社的旗打得最久”。
“咦,像你这么二十五、六的人知道金钟社这么详细的我还是第一个见到”。
他的神情立时肃然,给我递过一支金丝猴烟。我索性将在政协看到的本县文史资料的这部分内容全告诉他。就取笑地说:
“我还知道中批斗你时给你头上顶的高帽子底下还扣着一个小金钟呢。说你是大流氓,给你脖子上挂了个破鞋,不想这破鞋都是你我这样的人当得的吗”
“哈哈哈”一屋子人全都笑了。可能大家觉着我的谈吐不雅,有辱他们的“腕头子”,就说主人还备有夜宵起身走了。我自觉失口。常言道打人不抠脸,骂人不揭短,我这不是那里出疮往那里碰么。正要向他道歉他却站起身来,用左手在没有胡子的下巴上捋了一下,哈哈一笑,用标准的秦腔道白说:
“哎呀,罢了,罢了”
完了后双手一抱,两个大拇指一竖,凑过头来:
“服了,服了,敢问你老弟为几?”(他是问弟兄排行老几)
“十一”我回答他。
“十一弟,想来那时你不过七八岁,竟对金钟社的渊源这样了解,遇到这样的忠实观众你老哥我今晚上的饭不吃了”。
我不由得打趣他:
“其实这是远的,就说近的,你得意的女弟子,“小青霞”周小娥还是我的同学呢。”
“你和小娥是同学,那刘家洼的刘金生你也是认得的了。”
“对的。其实刘金生才和我是同班同学呢,小娥比我低两级,只是那时学校组织宣传队,我是团支部的宣传干事,小娥是队里的活跃分子,她又住在我隔壁的芳芳家,经常一块去学校,很熟的。”
“你见过刘金生吗?”
“没有,听说他包产到户后倒腾小生意发了财。不过我和他从毕业就没有来往过。”
“噢”他沉思了一会儿后,突然大声地喊道:
“小娥,你过来,看是谁?”
这个“腕头子”李,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说风就是雨。我正无所适从,周小娥已迈进了门。
“腕头子”李忙说:“快见你十一哥。”
小娥象做戏一样,似乎对我福了一下小声说“十一哥”。
“小娥,你”我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噢,是你。”小娥突然大叫起来,一改刚才的轻声细语:
“我还当时李老师叫我认那个师兄呢,看你这一身军装我都认不出来了”。
她那嘴还像过去一样呱呱个没完,问了我东又问西。我告诉了她近十年的大概情况,这次是因为送兵,顺便探个亲,住两个月就要走的,家属在新疆工作等。
我也问了她些大概情况。说到唱戏时她的表情颇为哀怨。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有点红肿,刚才想必是入戏太深真落泪了。她低着头,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轻言慢语:
“过去在学校你知道我是爱唱的,你们为我唱的《南泥湾》直鼓掌呢。我爱唱,便想去专唱,就自己背着馍到县戏校学戏去了,你知道我那时初中还没有毕业。谁知道这开口饭并不好吃,李老师在戏校教我们,他是知道的,我没有少挨他的打。冬天一身单,再冷也不能穿棉衣,嫌影响练功和台上扮相;夏天一身棉出汗再多也不能湿透戏装,有时换装来不及,开演前穿好,然后层层脱,有一天我都晕倒到了后台上。到后来,我乍听见锣鼓响耳镜都快要破了。好不容易毕了业,县剧团又承包,连正式演员都用不完,那还用得着我们这些临时工。念书时塌了人家一拉拉帐,不唱又不行,只得乱搭帮。这下事又来了,只听说旧社会戏子算下九流,谁知道这都二十世纪80年代了还有人把我们不当人看。我演出是不化装的,这又引来一些人的非分之想,真是难上难”。
我插嘴问:“现在还有人把演剧不当是一种艺术”?
“艺术,有人把我们看得就像城里头的“卖花女”一样,什么脏话、臭话都围着我们说,其实这也只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怪事。直到跟青霞老师学了几出戏后,我才真正懂得了这艺术二字。想来无论有多难,我还是要唱。因为大多数人爱听,我就为大多数人唱,给他们分忧解愁,给他们用古今中外的典故比出来点做人的规章和道理。多亏了李老师的扶持,这才刚刚起步,唉!”
她讲到这里默不作声了,倚在炕沿上低着头来回搓着手。我安慰她说:
“身正不怕影斜,让他们说去。不过常在河边走,难得不湿鞋,你自己可要好自为之,出淤泥而不染才对,”
她不解地瞧着我,旋即又长叹一声。这时吃饭的人陆续回来了,她道声休息就要走。
“咱们条件不好,你受点委屈”。
她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