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特务连

第10章

“李叔。”

二哥陈红怯怯地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惊奇地注视这个冒失的农村老汉,好像他也是出土文物。

“李叔。”他又叫一声。没等省长醒过神来,二哥陈红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然后用哭腔说:“我是陈红,陈家良的儿子陈红呀。”

“啊?哦。”

省长迟疑地打量着他,两眼露出困惑的光。

这时,在二哥陈红和省长之间插入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哎,老汉,有事去县信访办谈,首长有公务。”

二哥陈红被推搡得退后一步,几位警察也围了上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省长上了车。二哥陈红看见省长临上车时,还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二哥陈红于是得到了鼓励。

李叔——

他大叫着去追小轿车。

小轿车驰入了乾州城那青砖灰瓦的楼群之中,可二哥陈红还是追着喊着。

他突然想到了迎春花坟地里的荒唐,仿佛不是他在叫李叔,是那些部属在呼喊着陈书记。他头晕目眩地扑倒在柏油马路上,绝望地拉长声,但明显已经力不从心地呼喊道:

“李-叔-”

也不知过了多久,迎面开来一辆轿车,走下来那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

那人用厌恶的目光盯着二哥陈红。

“你不用跑了,首长让我来问你,有什么事情?”

“我想让儿子当兵。”

“叫什么名字?”

“陈建社。”

“眼镜”在笔记本上简单地记了一下,说了声“知道了,你回吧”,就又钻进了小轿车。

二哥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他大病一场,有半个月睡在炕上没有动弹。所幸到年底征兵时,建社到底去当兵了,而且是武装部领着接兵干部直接带走的。这在村里,仍然是一个热闹的话题,只是二哥陈红,没了先前的那股子神气。

此后不久,我考进了陆军学院,父亲千叮万嘱:千万不能跟二哥陈红学。

母亲去世那年,我回家为母亲送终。在追祭母亲亡灵的“乐人”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二哥陈红。他穿着一件半新的黑直贡呢棉袄,手里举着一个小唢呐,正摇头晃脑地吹着,鼓起的嘴角如填进了两个核桃。那唢呐声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显然夹杂着吹鼓手的某种情绪。我突然想起了漫长的冬夜里他叮叮当当的錾石声,便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近况。吃罢饭,我简单和他扯了几句,得知他的老大招赘出去了,老二复员后被安排在县化工厂,老三已初中毕业。我委婉地问他生活咋样,他笑着说:

“现在政策好了,不愁吃、不愁穿,我也没啥事干,乐人里缺写的,他们叫我就来了。”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看他写的幡文“唵嘛呢叭谜吽”几个字的确结构紧密、运笔有神、不同凡响。听说乐人每天吃饱喝足可得10元钱,我庆幸二哥陈红又有了职业。

那次回乡我感受最深的是: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住进了新瓦房,只有二哥陈红一家还住在那地坑庄子里。核桃树依旧在半洞坡,那黑漆已经完全脱落,木质已朽的门依旧安在那里,竟然还没有散架。

近日,侄子从家乡来推销他们乾陵工艺美术厂的唐三彩,生意做得颇为顺手。临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他扯起了家乡的人和事。望着他沾沾自喜、忘乎所以的脸,我突然想起了陵背后村的那句格言,顺口说道:

“可不能跟你二伯陈红学、呵——”

“二伯得了拘人病(气管炎),死了”侄子回答。

“死了?”我愕然:“他才60出头呢。”

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听着楼下卡拉OK声嘶力竭的演唱,看着电视里第二十五届奥运会激动人心的竞技场面,我突然后悔刚才不该说那句话。

 

故乡的回忆

13年前,我告别了关中平原中部的故乡,乘西去的列车到乌鲁木齐陆军学院学习。这期间,时代风云以雷霆万钧之势骤变,我个人的生活也随时代之潮几经变迁。但无论是在边陲小镇,还是在省会都市,我都没有淡漠对故乡的记忆。

故乡乾县,是一块风水宝地。唐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的合葬墓乾陵就在县城北面大约五公里处。其他王子皇孙的陵墓也不少,较有名气的是现已挖掘开的永泰公主陵、章怀太子陵、懿德太子陵三个陵墓。封建帝王的幽灵回旋于故乡的角角落落,以无形的精神桎梏和腐朽气息束缚着人的手脚、毒害着人的灵魂,使故乡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吃饭穿衣、言谈举止,无不打上天道轮回的烙印。

故乡人叫乾陵为“姑婆陵”。姑婆就是姑奶奶,应该说这是对武则天的尊敬了。可是有关武则天的传说却都淫秽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在一代女皇的陵墓下妇女所受到的封建压迫比任何地方都深,命运也更为悲惨。

男人呢?男人在这块风水宝地怡然自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亩半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下地回来,两腿一伸,炕上一躺,直到女人把饭递到手上。就是穷死饿死,也不愿意走出县界一步。外地人嘲笑说乾县人当官不能看不见乾陵,要是看不见乾陵就心慌,就要千方百计调回本乡本土。所以乾县出不了大官。

真可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我离开故乡是毅然的。陆军学院录取我们前要重新体检,我去西安体检后就再没有回家,和招生的首长直接去了学校,比我的同学早到学校一个多月。

后来,我回到故乡经人介绍与素不相识的妻子订了婚。妻子当时问我:你大学毕业,又是现役军官,也不是大龄青年,在部队驻地找个条件好的对象该不会困难吧。为什么要回老家找我这么一个普通工人呢?我当时对她说:这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