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手术过后的一个月,二哥陈红从乾陵背回了两块大青石。他背石的姿势很痛苦,脸几乎要贴在地面,汗湿的背心紧粘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上面那块石头又摇摇欲坠,几乎随时要掉下来,这就引得许多人来看热闹。他将石头放在门旁的核桃树下,从家里拿出錾子和锤子,就叮叮噹噹地錾了起来。白石沫子乱飞,不时就落了他一头一脸,和着汗水沾在皮肤和衣衫上,很快就结成了一个人模,还呛得他不时吭哧吭哧咳嗽一阵。半天工夫,才看清他原来是在錾门蹲石(农村大门门轴下垫的石头)。从那以后,就经常见他背着錾好的石头去赶集或是从乾陵采回石坯,那形象分明就是一个蜗牛在负重爬行。晚上那叮叮噹噹的錾石头声在寂静的小山村里要响很久很久。夏季昼长夜短人们困倦,还不觉得叮叮噹噹的錾石头声的凄凉,到冬季昼短夜长人精神,晚饭后陵背后村的所有人几乎都要坐在自家的热炕头对二哥陈红叮叮噹噹的錾石头声发一番感慨,十有八九会这样说:
“听听,这就是架子陈家的老二陈红,当初叫当干部他躲在祖坟里死活喊不出来。要不,还需寒冬腊月地坐在雪地上錾石头?吃屎的东西,生生把好前程糟蹋了。”
有孩子的人家自然会接着说:
“娃呀,千万不能跟陈红学啊。”
三伯陈家良的英勇壮烈被写进了地方志,刻在了烈士纪念碑上。他将永远激励着人们为建立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懈地奋斗。陵背后村的人在二哥陈红叮叮噹噹的錾石声中自然会讲起三伯陈家良文武双全的勃勃英姿;讲起半个世纪前那壮烈的一页;讲起二哥陈红的不肖与窝囊。人的口也是碑呀!
錾门蹲石这样的营生,二哥陈红也没有能够安静地干下去,大队革委会主任来找他:
“陈红,你再不要錾了,晚上这么干,白天还能有精神学大寨?再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你是什么人,要清楚。”
二哥没有停锤,在暮色中他神情麻木地一锤一锤錾着。那扶钎的手上冻裂的伤口不时重又破裂,像小孩的红嘴唇一样,一张一合。錾着錾着,二哥陈红就弯下身去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
主任退后一步,向着二哥家油漆脱落、似要散架的门看了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那天中午二哥陈红又拿着炸药雷管导火索去乾陵采石头,祖母从家里出来让我喊住二哥。祖母是村里唯一的小脚女人,自然追不上二哥。
二哥车转身来,叫了声“婆”。
祖母说:“老二你要小心点,你看那陵后面时不时地就冒出一股白光。”
“婆,你放心,那是西河里的水汽。”
“甭管他水气不水气,我最近总觉得姑婆陵在动,你能不去就最好不要去了。”
“我知道,婆你老放心。”
二哥还是去了。祖母唉地叹了口气跟我说,姑婆陵的石头采不得,那不是普通的石头,是姑婆做饭烧炕起出的炉灰。这些石头都是连在一起的而且总在长,隔个十天半个月夜深人静时姑婆就出来洒一次灰,到天亮就变成了石头。有时候她拄着拐杖洒,有时她骑着马洒。过去在那里采石头的人都遭过报应。
我听了后内心很惊恐,因为我经常到乾陵顶上玩,的确风到过马蹄印和拐杖孔。
二哥陈红果然被石头炸伤了。当时他点燃了导火索后好长时间都没有爆炸,他以为没有点着就向前走了几步(所幸只走了几步),这时就突然爆炸了。炸起的石头有一块砸在了他的大腿上,他当时就晕了过去。等孩子们把他抬回家时,大家起初都以为他被炸死了,后来才知道伤得不重。
大队主任也去了,临走时说:
“老二,停了吧 ,大队研究了,提高你的烈属优抚费。你停了吧,50多岁的人了,身体也受不了,你停了吧,别忘了你是大先生的后人。”
二哥陈红的大儿子带着上完小学就回乡参加劳动,可仍然没能帮助他摆脱家庭的贫困。二儿子建社初中毕业后,二哥陈红就经常为他的前程发急。二哥陈红下决心让建社脱离农村,吃上商品粮。恰好就在这时,三伯的一位解放初就任本省副省长的老战友得到平反恢复了工作,担任了省长,而且要来乾陵视察。省长的突然出现对于二哥陈红来说就像是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中意外地抓住了一把稻草。他相信省长一定会帮助他的,因为省长在解放前就抱过他,并给钱供他上学。黑灯瞎火地二哥陈红就起了床,天刚亮就赶到了八里外的永泰公主墓门口。乍入冬,早上天奇寒,天虽然不阴,但西北风夹着沙粒砍在人裸露的皮肤上仍如刀割一般。二哥陈红把黑棉袄的两襟一掺和,用腰带紧紧一扎,蹲在墓门前的石狮子下,鼻涕像挂面一样拉长他也懒得去擦。到了十点左右,省长还没有来。他有点饿,伸手去掏腰间二嫂揣给他的那个馍馍,触手之间就像摸着了铁疙瘩。他知道掏出来也咬不下,只得放弃了吃的打算,就这样忍冷挨饿地在那里等着。
终于几辆轿车驶入了停车场,陆陆续续地下来几位首长,说笑着向门内走去。二哥陈红缩在一旁,艰难地辨认着。因为天长日久,首长已经发福,二哥陈红又不能到近前去,直到人家将要全部进入陵内时他才依稀认出了走在中间的那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就是省长。但已经迟了,省长已经走过去了。他只得继续耐心等着。大约一个小时后,省长一行又走了出来。机不可失,他踉踉跄跄地跨步来到省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