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特务连

第8章

到晚上,一场大雨倾盆而降,噼里啪啦,电闪雷鸣。整个晚上雷声总是不离陵背后村。到天明,涝池积水已满,但雨还没有歇气,雷声也没有减缓。对关中人来说春雨贵如油,春天很少连续下雨,但那个春天的这场雨却连绵下了一个星期,而且这雨下得有声有色。雨点时大时小。大时如铜钱落地,声声带响,不时溅起尺多高的水柱随后变化为一个个清亮的水泡向低处流去;小时如毫毛飘舞,悄然无声,只是将丝丝凉意倾洒在人的皮肤上。雨势时急时缓。急时倾盆而降,不一时地面便积水三尺;缓时却如屋檐冰消,时不时落下几滴。但雷声始终没有减缓。白天,乾陵顶上电光一闪,雷声倾起;晚上则突然一声爆响震耳欲聋,然后便如万马奔腾般地一阵咆哮。

天晴后,二哥的人马便再没有上过乾陵。一则是因为县革委会即将成立,二哥陈红在忙着权力分配;再则据二嫂讲下雨的那几天晚上,二哥通宵都躲在立柜后面,还不住地叮咛她把灯用红布捂严实。

尽管在步枪的威慑下谁也不敢阻止他撕门神、封灶台、烧庙宇、毁祖坟,但纵有千只手,难遮众人口。

有人叹息说:

“大先生一世英名,怎么留下了这样的种!”

有人气愤地说:

“白铁眼,真是个白铁眼呀!”

有人则一蹦三尺高:

“六亲不认的东西,你算啥东西呢,也敢在陵背后村喝五吆六。你有毬本事呢!光是能爬你妈的软肚肚,你娃造反要能造出息,太阳就该从西边出来了。”

这样骂的多半是染房张家,而且不幸被人家言中。

 

解放军支左时,清理阶级队伍,发现司令竟是曾判过刑的贪污犯。三伯烈士的亡灵终于敌不过阶段斗争的现实威胁。当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时,二哥连忙掏出某人给他的回信去找支左的营长。

营长看完信后又伸出手来说:“拿来。”

二哥连忙问:“还要?还要什么呀?”

营长说:“X副主席的回信呀?”

二哥立时傻了眼,他哪里想到过这一层呀。连忙分辩说:“我没有呀,可X副主席也不直接领导我呀?”

营长突然把脸一沉,威严地说:

“可他领导我。回去!”

二哥陈红造反不予追究,仍该接受改造。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老四,早请示晚汇报、背语录听文件统统靠边站,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二哥陈红不服气,又给某人去了一信,但如石沉大海。二哥陈红就此再没有夺回政治生命。临到运动结束,跟他一起造反的那些人大多混了个主任、局长,最不行的也成了公办教师,都吃上下商品粮。只有他仍旧是他,大小六口人仍住在三伯曾经革过命的土窑洞里,几张嘴都靠他的工分糊口。地坑庄子因为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崖面子已显虚浮,时时有土脱落。一到下雨,泥块落入院心,溅起好高的水花,稍不注意就溅人一身黄泥巴。雨水一多,随时有灌黄鼠狼的危险。几个孩子衣着既不能与人家孩子比,学习也不上进,偷鸡摸狗,老师经常找上门来。人到中年,二嫂那细嫩的皮肤早经风吹日晒如椿树皮一样粗糙;柳眉含垢,凤眼蒙尘,昔日撩人心魄的灵醒劲儿已荡然无存;双乳因为孩子的吮咂,似两只布袋一样软塌塌地垂到了肚皮上;丰臀1也失去了弹性,且双腿外撇,走起路来像鸭子似地摆动着马桶一样的身躯。因为年轻时和二嫂亲热过了头,亏了肾肺,二哥陈红那本来就单薄的身躯逐渐消瘦了下去,成了干柴一把。二哥陈红力不从心,劳动自然就不如人,经常受到队干部的嘲笑和奚落,且时不时地还要和其他五类分子一起被训斥。而训他的人大多是当年他造反时的部下,当初给他提鞋他还看不上眼哩。渐渐地,一丝悔恨袭上了他的眉梢,从不摸烟的手也端起了旱烟袋,一抽就是几锅子。

我打记事起,就见一早一晚二哥陈红总爱一个人蹴在涝池岸边,面向田野,吧嗒叭嗒地吸烟。身后的乾陵时而呈黛色,时而呈青色。在乾陵的大背景下,他看来就像是一位输了游戏在赌气的孩子。冬天,雪花落满他缀满补丁的棉袄;

吃药不见效,立时就会骂上门来,索要药钱。不骂不说,一骂就陈芝麻烂棉花一齐往外掏,把二哥的不是人处揭个全,孩子也跟着受委屈。他的医术本不高,又是出名的扶不上马的将军,大队自然就不支持他,他散了伙也是对的。

不久,二哥陈红又干了件令陵背后村人咋舌的事情,他第一个去计划生育宣传站做了结扎手术。放到现在说,男性结扎手术是稀松平常的事,可又有几个男人愿意去做这种手术呢?更何况当时计划生育才刚开始宣传,国人多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农村人们把这和骟猪马牛相提并论。

常有人悄悄问二哥陈红:“老二,骟了,还能干不能干呀?”

其实二哥陈红是有他的苦衷。当时虽然说抓革命促生产,但革命是抓了,生产并没有促上去,二哥陈红家的生活日渐拮据,他是怎样也不能再要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