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特务连

第5章

无疑,二哥陈红的婚礼就成了他一生中最辉煌最荣耀最得意的时刻。据说来贺喜的车在北场里排了两溜儿,身着学生装、中山装、军装和列宁服的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使陵背后村的群众足足支应了一个星期。二嫂秀莲掀开盖头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青年几乎都咂吮了一下舌尖咽下了一口口水。她那一头溜光泛亮的头发编成两条长达腰际的辫子摔在身后,大红夹袄下的胸和浑圆的臀一前一后如村北涝池岸边那长满青草、开遍野花的山包,能勾起小伙子的无限遐思。最出色的是那张在农村罕见的脸。经过着意修饰的两弯柳叶眉下的一双丹凤眼蓄满盈盈秋水,每一次羞涩的转动都如漆黑的夜晚流星的闪烁,发出令人心荡神摇的光泽。细嫩的皮肤如白瓷碗里乍挤出的鲜牛奶,不时泛出清亮的气泡。那种灵醒劲儿使整个人就像涝池岸边的泡桐一样生机勃发,又如新绿的杨柳一样婀娜多姿。

三天回门之后,陵背后村的人就再没有见过这一对新人动烟火。二哥陈红那深洞坡下的头门严密地紧闭着,连在村子里乱跑着觅食的鸡羊猪狗也识趣地远离他们家的崖背。他们整整在那三眼窑洞里过了一个月的神仙日子。二哥陈红至此就再没有去行署团委上班。那辆美式吉普后来又在陵背后村多次出现,那是来接二哥陈红的。先头几次二哥陈红客客气气地把他的同事打发走了,后来干脆躲着不见。他藏身之处多半是开满迎春花的祖坟地。那年坟地里种满了苞谷,只要听到吉普车进村的声音,二哥陈红就如受惊吓的野兔一般向坟地猛跑,噌地一下就窜进了苞谷林。同事问二嫂,二嫂只是红着脸回答:“去上班了吧,总不在家。”他们回去一汇报说陈红失踪了,立时惊动了行署领导,很快报告给了省公安厅。当时阶级斗争复杂,时有敌特分子破坏捣乱,陈红是红后代,革命接班人,正是敌特的暗杀对象。陈红如有意外,大家将何颜告慰陈家良烈士的英灵?几十辆警车顺着西兰公路开进了陵背后村,明察暗访折腾了十几天,结果连二哥陈红的一根毛也没有找到。其实在大家四处奔波、明察暗访的当儿,二哥陈红就躲在他的新窑洞里。他像贪嘴的小羊羔,昼伏夜出,仍然和二嫂享受着夫妻恩爱。公安人员终于看出了破绽,也就不了了之,打道回府了。只是行署团委的吉普车还是照常来,慢慢地车上的人也就掌握了二哥陈红的秘密,开着车沿着乡间小路直接上坟地。像鬼子扫荡一样几个人从四面向地心包抄,嘴里还互相高声问着:

“看见没有?”

“看见没有?”

每当这个时候,陵背后村的乡民就像看西洋景一样远远站着唧唧咕咕个没完没了。结果几位包抄者同时站在坟包前的迎春花丛旁叹息。谁也没有勇气进入长满刺的花丛。其实二哥就躲在迎春花丛中,等客人一走,他嘿嘿笑着回到家,脱下被花刺划烂的衣服,往炕头一扔就赤条条地拉着二嫂钻进了被窝。

后来,行署团委的人就改变了策略,搜捕改为攻心。于是,在关中平原的一片丘陵地里,几位属下在瑟瑟秋风中依着吉普车高声呼唤着他们的上司:

“陈书记—”

“陈书记—”

“陈书记—”

……

声音在四邻八村间回荡着。躲在草丛中的野兔惊恐得不知所措;柏树林中的麻雀和乌鸦也一阵乱叫;西河里的小鱼儿一窜几尺高,啪的一摔尾巴又钻入水中。

“陈书记—”

“陈书记—”

“陈书记—”

……

太阳从清凉山后一露头,就听到了这声声呼唤。她将温暖倾泻在稻谷上,稻谷泛出金黄的色彩;她将温暖洒在果园里,苹果红得似霞、梨儿黄得如金;她将温暖倾泻在人们身上,老人舒心地活动着筋骨,孩子们活泼地在地上嬉戏,青壮年们愉快地说笑着整地除草,打场备肥;她将温暖洒在迎春花坟地里的二哥陈红身上,二哥却懒洋洋地仰卧在坟头,在同事的呼唤声中酣然入睡。太阳无奈地隐身于乾陵后面,结束了她一天的使命。

“陈书记—”

“陈书记—”

“陈书记—”

这呼唤声长久地在乾陵上空回旋,唐高宗和武曌皇帝可能也想破石而出,来重新满足统治欲。他们虽然在几千年前就贵为人皇,可毕竟没有坐过吉普车,没有戴过手表。然而二哥陈红却超凡脱俗。

团委的同志无法,只得去叫来杨老汉和五伯。五伯一见杨老汉就嘿嘿干笑了几声说:“我看你还是先去说说你女子吧。”

杨老汉佯装没有听见,红着脸在苞谷地外边喊:

“老二,你出来嘛,人家同志辛辛苦苦找你,你有话出来说,这么躲着干啥呀?”

五伯可没有杨老汉那样的耐性,张口就骂:

“架子陈先人把屎吃了,要了你这么个陈红。你咋把你不在棉花堆里撞死呢?你咋不舀一碗凉水把你呛死呢?你前一辈子是打光棍的,没有娶过媳妇吗?”

“咦,你这是啥话吗?”

杨老汉可不答应了。两老汉就像是好斗的公鸡,立时红脖子涨脸地在田间争吵起来。团委的同志只得送二老回家,还是自己来喊:

“陈书记—”

“陈书记—”

“陈书记—”

……

终于有一天,坟地里有了回声:

“你们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愿意干了,让组织上另安排人吧。”

“这是为什么呢?你先回去,咱们给组织上讲清楚吧。”

“我是不回去了,你们快回去就这么说。”

团委的同志只得掉转车头。二哥仍然嘿嘿笑着跑回家,将被迎春花刺划破的衣服扔在炕角,赤条条地拉着二嫂钻进了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