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当时还没有下放干部这一说,而且二哥这么做也过于随便,所以上级迟迟没有答复。吉普车还是照样来,只是仅留一人在坟地边和二哥谈判,其他人则流连于乾陵的石马道间访古探幽,追寻古代帝王的千古风流。留在坟地边的人连吉普车也不下,打开车门躺在里边,什么时候闲极无聊,就随口喊一声:
“陈书记—”
二哥在坟地里照样回答:
“哎—”
有时两人索性拉呱起来:
“陈书记,你是领导,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我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做官。书记我不当了,我决定在家里为人民服务。”
“你可能要为媳妇服务吧?”说着说着就忘了上下级关系。
“陈书记,你媳妇的个头算高吧。”
“高嘞,几乎跟我一般样。”
“你媳妇的眼睛好看,就像能说话一样。”
“那当然,要不我能娶她?”
“有你这样的媳妇,睡一觉哪怕死我也满足了。”
“混账,你放屁!”
“甭骂,跟你闹着玩的,又不是真干。给,你接着。”
外面的人啪地扔进去一个苹果或是一包点心。
过半晌,吉普车里换一个人,又是闲极无聊时长长地唤一声:
“陈书记—”
“你这是何苦来呢?你前程远大呀,你不久就能当上县委书记,然后行署专员、省委书记、甚至国家部部长。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你还要怎么样呢?”
“嗨,你这思想不对,要是我们都想着去当官,这地谁种呢?没有人种地,你吃什么香的、喝什么辣的?”
可惜当时二哥说这话时早了四五年,要是迟几年的话,那他又会给我们陵背后村再放一颗卫星,架子陈家又要因为他大大地风光一回了。机遇!二哥当时没有碰到下放干部的机遇。唐高宗和武则天在地底下肯定议论过二哥陈红有宰相之才,这样清心寡欲的人做宰相一定不会网罗亲信、败坏朝纲、欺君篡位。天道循环,不想他们身后竟出了这样的高人雅士。
那辆吉普车最后一次在迎春花坟地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初冬了,黄土地裸露出雄性的健美,坟地里的青草已全部败落,迎春花丛以干硬的枝条掩护着二哥陈红。
“陈红,我们正式通知你,你被重新安排在你们县刚成立的人民银行干出纳工作。组织关系和介绍信已经转了过去,你去上班吧。其他问题,以后慢慢再说吧。”
二哥就这样告别了那辆美式吉普,骑上了仍然令陵背后村人羡慕的一辆自行车,去15里外的县城上班了。尽管那已经是冬天,但不管是雪花飞舞,还是寒风呼啸,二哥都坚持晚上回家,而且他的自行车后货架从不空着,大包小件地带满东西。二嫂两天一洗,三天一换,总有着穿不完的新衣服。她就像一朵迎春怒放的鲜花,眉目举止间有着说不尽的妩媚和靓丽。在银装素裹的田间,在冰封雪冻的村道,时不时地村人们会看见二哥拥着二嫂散步。可能为此陵背后村已婚的男人们没少挨过女人的责难吧。
然而,未及开春,一纸通知递到了二嫂手中。
二哥因为贪污300万元边币(也就是后来的300元)被逮捕。二嫂立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亏得老杨家有办法,东挪西借,凑足了300万元补给了银行。这样,二哥也弄了个有期徒刑三年——监外执行,同时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他一无所有地回到了陵背后村那 地窖般的土庄子里。
接下来便是合作化、人民公社,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浪潮铺天盖地、汹涌而过。陵背后村砸碎铁锅炼钢,拆了小灶吃食堂,随时代之潮演变着人定胜天的无穷壮举。二哥陈红却从陵背后村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就像是一个小雨点浇进了汪洋大海。他戴着贪污犯的帽子,老老实实地和二嫂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安排他出入家门的是挂在北场角柿子树上的那片破铁铧和队长手中击打铁铧的那个破铣头。好在村人们虽然对他鄙弃但并没人歧视他,二嫂杨秀莲对他更是一往情深,他也就乐得伴随美妻安居乐业、生儿育女。但他毕竟是受过教育、当过官、管过钱的人,时时在关注着时代的发展。除第一女孩为寄托他想子的心愿起名“领男”外,下面的三个男孩他依次起名为“带社”“建社”“荣社”。
如果不是后来的运动文化大革命,二哥陈红的政治抱负就可能只有寄希望于后代了。那场上至国家主席、下到城市清洁工都在劫难逃的运动为形形色色的人物提供了舞台,上演了无数出让人 心惊胆战、心灰意冷、啼笑皆非的悲喜剧。二哥陈红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不会放弃这样的舞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