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特务连

第3章

三伯父就站在场当中,穿着一身破旧的军衣,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脚镣手铐叮当作响,蓬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了瘦削的脸上那碎裂的眼镜。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和死亡判决,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地用目光在人群里找寻着。终于,人群里一个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啕。三妈不顾亲友的撕扯,跌跌撞撞地向三伯扑去。三伯也紧走两步迎上前,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只听到三妈那声嘶力竭地哭叫:

“红他爸,你走吧,放心地走吧,我吃糠咽菜也要把红儿养大。”

这时候刽子手们都举起枪来,咔嚓一声使子弹上了膛。一朵乌云从西方的天际飘过来遮没了太阳,天立时灰蒙蒙黑沉沉的仿佛要塌下来一般。一股冷风从乾陵右侧的西河里拔地而起,挟带着碎石细沙从乾州城呼啸而过,被饥民扒光叶子的树枝咔啦作响。人群恐惧地向后退去,四五岁的二哥陈红迎着枪口,从容不迫地走到了三伯身边,拉着三伯的衣襟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满不在乎地在那齐刷刷的枪口上,在那胖子、在所有人的脸上溜来溜去。

三伯放开发怔的三妈,蹲下身去将二哥陈红久久地搂在怀中。最后三伯放开二哥。从地上拾起一块土坷垃,在二哥陈红穿着黑衫子的小背上唰唰写了几行字。马上有人念了出来:

卧薪尝胆几十春

舍生忘死救国民

身丧黄泉不足惜

重整乾坤有后人

写毕,三伯扔掉土坷垃,俯身在二哥陈红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就缓缓向前走去,没有走出十几步突然转过身来,举臂高呼:

共产党万岁!

苏维埃万……

可惜第二句还没有喊完,随着一阵枪响,他的身体晃了晃就倒了下去。三妈“呵”地大叫一声也一头栽倒在地。二哥陈红急忙俯下身去喊着“妈”,见没有声响就又走到三伯身边蹲下身去,一边喊着“爸”,一边用小手去堵那喷突向外涌血的枪洞。不一会儿他那黑色的衣裤和粉嫩的脸蛋上就染上了朵朵血花,可他全无惧色,仍然努力地喊着“爸”,仍去堵那已汩汩淌血的枪洞。人们全都看呆了,瞬间,女人们便唧唧唔唔地哭了起来,男人们却都赞开了:

“好样的,有种!”

“十几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先生有这样的后人,死也瞑目了。”

历史永远将为民族的解放而献出年轻生命的共产党员陈家良的名字刻印在了乾州人的心上。只要记得三伯父壮烈牺牲的人,就都忘不了他的儿子——二哥陈红。

二哥陈红前半生的辉煌与荣耀也因三伯的英勇就义拉开了序幕。

三伯死后,在乾州县立小学教书的李先生受地下党组织的委托,收养了二哥陈红。李先生怀着对党的赤胆忠心,对二哥陈红视同亲子,使他丰衣足食地上完了初中(在当时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不亚于如今的考上大学)。到陵背后村解放,进行土改、划分成分的时候,二哥陈红已经是村上的一个人物了。那年他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粉白的面孔及那两只闪烁纯洁光泽的眼睛和薄而稚气的嘴唇使他整个的表情太过孩子气;学生装下的身躯不仅不魁伟且还显得瘦弱;上衣袋里那支泛着亮光的笔和说起话来晃动分头的动作使他无意中显露出幼稚的斯文。他虽然并没有担任村里的任何职务,可全村400多户人家都有点怕他,因为他是土改工作队的主要依靠对象。二哥陈红是烈士遗孤又受过良好教育,区委书记甚至省委书记都是曾同三伯共过事或有过联系的战友,有些还是他的部下,革命好不容易取得了胜利,自己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并得到了高官厚禄,谁不对烈士后代高看一眼呢?所以到后来土改工作队的队长还经常拿着《土改大纲》去请教二哥陈红。这样,二哥陈红自然就成了陵背后村的无冕之王。

那一年天道兴旺。春风送暖,夏阳温和,秋实累累,瑞雪丰年。常可见二哥陈红傲然立于乾陵顶端。不知他是在俯视古都咸阳的渭河烟雨,还是在谛听西府宝鸡的岐山凤鸣。十五六岁少年的心胸,当如展翅雄鹰,时刻在想着翱翔蓝天。

陵背后村的人把对乾陵的顶礼膜拜几乎全移情于二哥陈红。他从村中走过,正在春阳下晒暖暖的老人会吧嗒吧嗒嗑着尺把长的烟袋锅打招呼:

“老二,来,抽一锅锅。”

哪怕他刚从茅坑里出来还正在系着裤带,也会有人亲热地问他:

“你吃过饭了吧,老二?”

当然,这还都是村里的长辈和稍有身份的人。其他人见到二哥陈红,都会谄媚地一笑,甜甜地叫一声“二哥”“二叔”,甚或还有人叫“二大爷”。

最有趣的是妇女识字班,妇女主任东家出西家进就是动员不出几个媳妇姑娘,可一说陈红去讲课,一下子几乎全村的妇女都去了,一时间城隍庙里坐不下,只得提着马灯在大场上上课。

村里不时有神秘的传闻,说晚上曾有人看见从乾陵顶端升起过一颗如初升太阳般的流星,倾落于二哥陈红的庄子里。大家都说龙生龙、凤生凤,陈红是生就的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