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千言万语述衷肠
然而，第二条，他却再也无法实现。无论他如今能够买下什么珍贵的东西，秀子都已无法再享用。秀子嫁给张淳羽时，年仅19岁，而离世时，也才24岁。这沉重的打击，让张淳羽久久无法释怀，他始终认定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从此心灰意冷，每日除了工作，再无其他心思。唯一能给他心灵慰藉的，便是陪伴在身边的儿子张华。
三木春户和秀子的相继离世，让张淳羽觉得自己已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日本。加之当时战局日益明朗，日本战败已成定局，许多日本人纷纷选择离开本岛。张淳羽顺势将三木家尚未转移的财产，悉数分给了其他家族成员，而后带着张华离开了日本，在洛杉矶定居下来。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张淳羽将春户国际工贸集团正式更名为南华国际，就此开启了在美国的商业征程。
为了践行自己对秀子的承诺，张淳羽此后并未再娶妻。他将张华送进了最好的寄读学校，让他接受最优质的教育，直至张华读完博士毕业，回到南华工作。张华归来后，张淳羽逐渐将南华的大权移交给儿子，自己则慢慢隐退。
隐退后的张淳羽，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收集中国艺术品上，尤其是中国民间工艺，其中刺绣工艺品更是他的心头好。他不惜斥巨资建起了南华艺术品博物馆，馆内收藏了众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精美工艺品，其馆藏之丰富，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国家级博物馆。
事实上，从那时起，张淳羽便一直在寻觅一个能够回到中国寻亲的契机。直至中美恢复邦交后，年近七旬的张淳羽，终于加快了回国寻亲的脚步……
那一夜，月光如水，洒落在窗前。梅雨莲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的灯光，逐字逐句地读完了这本承载着几十年岁月的日记。随着文字的流淌，她仿佛走进了丈夫的内心世界，彻底明白了张淳羽为何音信全无。
从日记中，她深切地感受到丈夫那无尽的相思之苦，同样也体会到他对三木一家的感恩之情，以及对秀子那份难以言喻的爱怜。或许，对于张淳羽而言，这并非那种纯粹而专一的爱情，更多的是一种感恩与回报。然而，梅雨莲看得真切，无论是秀子在世的时光，还是她离世之后，张淳羽如苦行僧般的自我克制，以及他对儿子张华倾注的深厚情感，其中必定有着超越感恩的东西。
人的情感，本就是如此复杂，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楚呢？
梅雨莲轻轻合上日记本，悠悠地长叹一声。这声叹息，饱含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既有对丈夫无奈再婚的谅解，也有对三木春户的感激，更有对秀子早逝的伤感，而更多的，或许是对自己一生坚守，终于盼到团聚却又历经漫长等待的悲哀。
这迟到的相聚，让她等得太久太久。久到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即将重逢的喜悦。从与丈夫分别的那一刻起，到今天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梅雨莲已经等待了42年！那年，小玫14岁，她34岁。而如今，42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小玫的小女儿都已30岁，而她自己，也已成为一位76岁的老妪，一头银丝如雪，满脸皱纹如刻。这样的相聚，喜悦又从何而来呢？
她披上一件外衣，缓缓地走到庭院之中，脚步不自觉地停在了那株老梅树旁。
那是一株枯梅，是当年张淳羽特意从外面寻来的。就在建造这座小楼的时候，他们刚刚成婚，那是梅雨莲答应嫁给他的年份——1930年，那时的梅雨莲，年仅19岁。
梅桩是张淳羽亲手栽种下去的，次年，便开满了娇艳的梅花。除了这株梅树，张淳羽还在庭院里修建了一个荷花池。池中的水是活的，引自午后山上的山溪，然后又从池子的另一端流向桃花江。池子里种满了荷花，每至夏日，便亭亭玉立，年年都会结出莲蓬，莲子饱满。
然而，奇怪的是，就在张淳羽最后一次离开青莲峪后不久，那株梅树便渐渐枯萎，从此再未开过花。可那一池荷花，却依旧岁岁年年，按时绽放，结出莲子。梅雨莲每年都会收起莲子，亲手剥出里面的莲心，再用去了莲心的莲子给女儿煮莲子粥。女儿长大后，便给外孙女煮，如今有了重外孙，又给重外孙煮。
那些苦涩的莲心，她都一一埋在了池旁的梅树之下。
又到了梅花该开的时节。梅雨莲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这株已经枯死了38年的老梅。突然，她的手心触碰到了一簇细嫩的绒芽。她的心中猛地一颤，缓缓拿开手，竟看见在那盘虬的枯枝之上，冒出了鲜嫩的花芽。
枯梅，竟然要开花了！
梅雨莲紧紧抓住枯梅的枝干，泪水夺眶而出，脸上却绽放出了笑容。
“外婆，你怎么起这么早？”张燕霞听到声音，从楼上走下来，给梅雨莲披上一件外衣，关切地说道，“外婆，春寒料峭，您可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着凉生病了。”
梅雨莲微微一笑，指着那簇新萌发的花芽，说道：“老梅居然又要开花了。”
张燕霞惊喜地跑过去，仔细一看，不禁欢呼起来：“真的呀！外婆，枯梅开花了。这棵老梅桩一定是知道外公要回来了，所以才开花的。”
梅雨莲轻轻点头，眼神中满是苦涩：“是啊，这棵梅桩是你外公亲手种下的，还有这荷花池里的荷花。自从他失去消息那年起，梅花就再也没开过，可偏偏这一池子荷花，还是年年开花结子。我把莲子心剥出来，用莲子给你们煮莲子粥，从你妈妈小时候吃到现在阿芬的两个孩子。那些剥出来的莲心，都埋在了梅树下。没想到，一有了你外公的消息，枯梅居然要开花了。看来，这树也是通灵性的。”
张燕霞依偎在外婆身边，轻声说道：“莲心是苦的，看来外婆是把这些年的苦都埋在了梅树下，其实，都深深埋在了外婆心里。”
“现在好了，他总算有消息了。只是，什么时候你爸爸才会有消息呢？”梅雨莲不禁为女儿叹息道。
“外公三十八年后，还是找到了我们。我想爸爸也一定在千方百计地找我们。”张燕霞说着宽慰的话，可心中却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哀。
“三十八年？你爸爸走了也有三十年了吧？唉，这就是战争带来的灾难啊。”梅雨莲仰天长叹，“究竟什么时候，所有沦落天涯的人，才能回归故里，与家人团圆呢？”
张燕霞把头靠在外婆胸前，悠悠地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其实，只要心里有，无论人在哪里，心都在亲人身边。老天爷把外公送回来了，一定会有把爸爸送回来的那天。”
梅雨莲抚摸着她的乌发，轻声问道：“霞妹子，你也30岁了，我生你妈妈那年，比你现在还小几岁。你妈妈生你大哥的时候，才20岁。你是不是也该考虑嫁人了？”
张燕霞淡淡一笑，说道：“外婆，时代不同啦。外婆是不是因为外公要回来，就不要我啦？”
“傻孩子，外婆怎么会不要你呢？再说，外公要回来了，看见你还不知道有多欢喜呢。当年，他可是把你妈当成掌上明珠。外婆是替你发愁啊，你也该找个好男人了。”梅雨莲搂着外孙女，边说边往屋里走，“我看你这些年，总是有些心事重重的，猜到你心里一定藏着事。问过你妈妈，她也跟我说了。孩子，男女情爱都是天注定，要讲缘分的。要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心里也有你，哪怕天涯海角、千山万水，也挡不住这份情。可你得先想清楚，你一心在等，他又是不是也在一心等你呢？”
这些年来，梅雨莲从未如此推心置腹地和张燕霞谈过。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张燕霞的心上。是啊，是该好好想想了，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呢？是一个确切的消息，还是一个人呢？
其实，张燕霞自己也有些迷茫。
接下来的日子，如白驹过隙，过得飞快。
张华将梅雨莲一家接到长沙，重新住进了清水塘，又把姐姐张玫从银阳接了过来。
随后，他和付春华前往北京，拜见了付春华的父母。之后，他让付春华先留在北京，自己则马不停蹄地飞往洛杉矶。
原本，张华打算早点把消息告诉父亲。但张燕霞提醒他：“外公年事已高，不宜大悲大喜。他现在身边无人照顾，还是舅舅回去，慢慢告诉他比较好。”张华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在理，于是，临行前，一家人拍了一张照片，他准备带回去给父亲看。另外，他还专门在清水塘安装了一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