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我刚来到这里不到一个小时,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个位置,手里提着新发的塑料小盆盯着炕上坐着的何沈,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他并没有看我,正自顾忙着掀开炕席藏着那颗刚刚买来的烟卷。

我见何沈不搭理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塑料盆放在了前面的位置。我的举止早就被何沈看在眼里,我发现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不悦的神情。

卷刃举着水瓢将要分水的当隙,何沈故意轻咳一声:“卷刃,这饭你知道该怎么分。”卷刃愣了愣神儿,似乎明白了老大的意思,舀起一瓢水倒在了第二个小盆里,他又将后面的盆子依次舀完,这才提着水桶走到前面,将水桶里剩下的那点儿水,连同水垢一同倒进最前面摆放的塑料盆里。

谁都知道,那个盆子是我的。

我瞅着盆子里泛着残渣的那点儿剩水不露声色。所有的囚犯都蹲在走廊过道里一字儿排开,开始吃饭。炕沿儿就是饭桌,吃得呱唧呱唧得响。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蹲下身子,刚把手里的那个残缺不全的小馒头填到嘴巴里,卷刃突然在我尻子上踢了一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规矩?到后面吃去!”我忙站起身子,端着盆子向队尾走去。队尾的最后一个犯人已经紧贴着玻璃厕所边沿儿,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空闲位置。我端着水盆攥着馒头站在那里拨楞着脑袋四处打量,足足五分钟都没找到吃饭的地儿。而这个时候,有的囚犯已经吃完了,正把空盆摆进墙龛。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走到我的身边,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说道:“兄弟,你若是不饿,把馒头给我吃好吗?”

当时我几乎不假思索,将馒头往他面前一伸:“喏!拿去!”

小老头一把夺过馒头,狠狠啃了一口,说了一句:“谢谢唠!”转身走开了。他边走边将馒头贪婪地塞进嘴巴,塑料盆还没放下,那两个馒头已经被他囫囵吞了下去。坐在前面的何沈突然大声说道:“咱们这里有人学雷锋,看来是不饿啊,卷刃,从明天开始,那些不饿的人每顿饭分他一个馒头,把馒头省下来给饿的人吃!”

“知道了,大哥!”卷刃应着,扭头瞟了我一眼。

玻璃厕所上高挂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它算得上是给囚犯们提供精神食粮的唯一来源。不过那玩意不能任由囚犯们自由调台,遥控器都握在所长手里。每天晚上七点半所长会准时把电视机打开,荧屏上会播放新闻联播,国家领导人会出现在画面上,某某地方地震了,某某领导亲临现场视察了,伊拉克打科威特了,美国出救兵援战了,等等,诸如此类,一直到那个漂亮的老女人说一声:各位观众晚上好,新闻联播播放完了,谢谢收看。画面一跳,既而就是地方台无休无止的广告,一直看到九点,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哨响,紧接着一个声音高喊了起来:“熄灯了。”所有打坐的囚犯都迅速起了身,手脚麻利地在大炕上铺被褥。我也在炕铺的最后面找了个位置铺展被褥。

那个地方很窄,也就有二十公分,褥子根本就铺展不开。我依然挤了个地方倒了下去,一侧是冰冷的厕所墙壁,另一侧是晚饭时跟我要馒头的蛮子老头。蛮子老头很霸道,欺负我是刚来的新犯,他四脚朝天地躺着,根本就不想给我留地方。没办法,我只能在那处狭小的空间里侧躺着,身子一动都不能动,两侧就像是夹了两块夹板。

监室内并没有熄灯,顶棚的两盏白炽灯依然亮着,把狭长的监室照得恍若白昼。我半眯着眼睛蜷缩在被窝里,眼前晃动着跳跃的广告画面,耳边回旋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诸如:“今年过节不收礼啊!收礼还收脑白金啊!”抑或是“喝了哇哈哈,吃饭就是香”。

我透过被缝偷偷向外打量,见两个囚犯并排着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身子笔挺,站着军姿。我并不知道他们站在那里做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值班”,专门看守睡觉的犯人。值班也有规矩,两个人为一组,每组站三个小时,一宿需要轮换三拨值班的。我暗暗窃笑,这些人还用看?难不成还会有人逃跑?谁能跑得了呢?这里天罗地网,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刚开始囚室内非常安静,静得似乎能听到掉到地上的钢针声,过了一阵子,南腔北调的呼噜声便此起彼伏了。我根本就睡不着,蜷缩在臭烘烘的被窝里琢磨着事情,这个时候,我听到轻微的一声喊:“卷刃。”喊这一声的是何沈,我能听得出来。

卷刃轻轻应了一声,悄悄爬起身子,随手披上一件绿棉袄,穿鞋下地。

何沈先是警觉得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摄像头,掀开炕席,从炕席底下抽出一颗皱巴巴的过滤嘴香烟,随即对地上站着的卷刃说道:“搓火,点泡儿……”他这一套动作流畅利索,看上去很有经验,不过一直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卷刃爽爽地轻应一声,走到墙根儿坐下,用同样鬼鬼祟祟的眼神抬头瞅了瞅头顶上的摄像头,随即扯下了披在身上的绿棉袄,翻找到一个棉角,从一个开线的缝口撕出一团崭新的棉花,双手不断地揉扯着,直到把那团棉花扯得松松软软,捋成一个舒展的长方形的形状,于水泥炕沿上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