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时夜色已沉,红烛之下,酒阑之际,桌上已是杯盘狼藉。众人此时已各显醉态,嵇康低头不语,只顾独自饮酒,脸上时现莫名笑容。阮籍则听众人说话,时而泛起黑珠,时而又瞪起白眼,脸上现出轻薄之色。刘伶与阮咸已经离席,找一角落,着地而坐,所穿履舄,已经参错,二人正在猜拳行令,两张醉脸,呈着紫色。山涛目视众人,面无表情。向秀伏在桌上,似已睡去。王戎仍在数着牙筹,或因吃得太多,不时打着饱噎。
时仆人王郎过来,伏在嵇康耳边,嘀咕一阵,嵇康叫道:“还问什么,抬来就是。”
王郎退下,一刻又抬来一大坛酒。刚刚启开坛封,刘伶、阮咸便爬了过来,舀起就喝,喝毕又去角落猜拳行令。
向秀抬头道:“给我也来一碗。”
嵇康舀了一碗,向秀接住,一气喝下,喝毕又睡,顿时鼾声如雷。山涛道:“我已饮得够了,今日高兴,再陪尔等一碗。”
说毕,往坛中舀出一碗酒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旁边王戎见了,笑道:“你等都说够了,我倒不够,不如再来两碗。”
说毕就去坛中舀出一碗,刚刚要喝,不料竟被阮籍拦住,道:“小儿何出此言?”言毕夺过那碗酒来,端起就喝,王戎戏道:“不如再来一碗。”
阮籍低头不语,王戎便又从坛中舀出一碗,嵇康接住,笑道:“嗣宗兄意下如何?”阮籍依然低头不语。
嵇康道:“不如由我替你喝吧。”
阮籍抬头叹道:“喝吧,喝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喝光了,大家好早点散伙。”
嵇康笑道:“今日众兄弟难得一叙,嗣宗兄何出此言?”
阮籍叹道:“乃为我等命耳。”
嵇康惊愕,阮籍不语,须臾忽道:“可有琴瑟?”
嵇康道:“有。”即命王郎从书房取来一琴,递与阮籍,阮籍约略一调,也不理众人,低头便唱:
浮云陈而蔽晦兮, 使日月乎无光。
忠臣忠而欲谏兮, 谗谀毁而在旁。
秋草荣其将实兮, 微霜下而夜降。
商风肃而害生兮, 百草育而不长。
唱毕抬头,沉默不语。王戎道:“此东方朔《七谏》诗,此人尽心事主,终不见用,最后被俳优畜之,故心中充满了忧伤。而我等逍遥自在,与他何干?”
阮籍听了,冷笑不语,便调均琴音,接着又唱:
行行重行行, 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 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 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 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 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 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 努力加餐饭。
唱毕,掷琴于地,放声大哭,众人惊骇,惟嵇康笑道:“嗣宗兄酒醉太甚,欲作婴儿之啼耶?”
阮籍即停住哭,道:“东方朔忠而不用,李膺孝而见弃,尔等不忠不孝,命堪忧也。”
王戎道:“我等逍遥自在,何论不忠不孝?”
向秀抬头道:“只要不与党禁有涉,怕它什么。”山涛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自汉以来,两次党禁,凡被杀二百余人,徙、废、禁者达六七百人,皆是无辜者。”
嵇康道:“我等兄弟相聚,难道也与朋党有涉?”
阮籍叹道:“尔等不事王侯,不遵礼度,高尚其事,远避朝政,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情。然观其心志,并非真正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乃是避世。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尔等如此作为,分明是在与朝廷作对,朝廷如何能容?”
言毕翻起白眼,直视众人。嵇康刚要分辩,忽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出去一看,乃是刘伶、阮咸二人,在廊下扯在一起,旁边一个侍女,衣衫零乱,酥胸微露,正低头哭泣。
嵇康一看,心中已明白几分,遂笑道:“二位兄弟息怒,有话好说。”
刘伶嚷道:“明明说好由我在先,可他却偏偏忍耐不住,坏了我的美事,你说可恼不可恼。”
阮咸叫道:“你却言而无信,方才二人猜拳,说好胜者为先,败者为后,你却屡猜屡败,如何怪得了我?”
这时众人都从屋里出来,见二人这般模样,都笑了起来道:“罢了,罢了,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还是喝酒去吧!”
说毕,正要扯这二人进屋,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尔等岂不知酒极则乱,乱极则悲,光知道喝酒喝酒,连自家性命喝掉了,怕也不知。”
众人一听,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都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你,如何竟也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