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且说嵇康自从给岳父回了信函,信中备陈了自己对人生的基本态度和选择,就是希望过一种恬静、寡欲、超然自适的生活,说白了,就是返归自然,超脱世俗,但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他知道岳父不会接受这种观点,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好在夫人也是性情中人,平时虽有劝导,但对他的所作所为,倒也能够容忍。
从此,这嵇康便更加肆无忌惮,每天不是嗜酒荒放,露头散发,就是游弋四方,经月不归。要么就邀诸多名士好友来家,高谈阔论,不知天之将晚,不知晨之将至。
不知不觉,正是光阴荏苒,一晃又过去数月,转眼之间春天又到。这日天色晴好,春意盎然,嵇康吃罢早饭,正欲打点行装,想去太行山独游。不料刚要出门,门僮来报,说阮籍在门外候见,嵇康一听,慌忙扔掉手中物件,匆匆出门,见阮籍正站在门口等他,便上前与他施礼,道:“嗣宗兄数日不见,就如从人间蒸发一般,不知在作甚勾当?”
阮籍不语,独自进门,到一去处,见身边无人,便恨恨道:“亏你问得出口,自己辞官不做,日日在外逍遥快活,把我撇在朝中,真是苦煞我也。”
嵇康一听笑道:“兄言差矣,既然兄羡小弟作为,为何也不辞去官职,做个平民百姓,好与弟一起日日逍遥自在?”
阮籍一听,长叹一声道:“你倒说得轻松,想我阮家,与当今朝廷有世故之交,我三岁丧父,原以为是人走茶凉,可自太祖起,曹氏一门就对我家不薄,我岂能像你一般,说走就走。”
嵇康笑道:“既如此,兄就安心在朝,做个官吧。”
阮籍道:“做官并非我的心愿,辞官我又难以启齿,心中苦闷,故来与弟叙。”
嵇康道:“不如出去一游。”
阮籍道:“如此甚好。”
当下各自上了马车,嵇康问道:“先去哪里?”
阮籍道:“我也不知,不如由马自行,到了哪里就算哪里。”
嵇康笑道:“就依兄长。”
说罢二人各驱马前行,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二人只顾在车厢内闭目养神,也不知行了多久,到了傍晚时分,那马便慢慢停了下来。二人走出车厢,见已到了一山脚下面,山前是一空旷之地,极目远眺,蓬草丛生,阴气逼人,正在疑惑,忽见不远处有一界碑,近前看,只见刻着“广武”两个大字,阮籍惊道:“怎么竟到了这里,这地离你我出发处约有数百里之遥,若是快马也得一日,我等这般走法,就是三日,也到不了这里。”
嵇康也甚觉惊讶,道:“若不是有神人相助,这事真就奇了。”
说话间,阮籍登上一个土堆,叹道:“此乃汉楚交战之地,面前这个地方,真不知理着多少将士的骸骨。”
嵇康于背后道:“胜者为王,败者为贼,朝兴朝灭,莫不就是由这些骸骨堆成的?”
阮籍叹道:“你我生不逢时啊。”
嵇康道:“此话怎讲?”
阮籍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你我若早生百年,当今天下,成大业者岂是他人?”
嵇康一听,竟呵呵笑了起来,道:“兄长一语,天机泄也。”
阮籍道:“不知弟言何意?”
嵇康道:“兄既不屑仕途,却又有意于世,故而彷徨无从,心中之苦,由此生也。”
阮籍道:“何以为凭?”
嵇康冷笑道:“兄常以英雄自命,谓不在刘项之下,但济世之志,又常掩饰于酒色之中,故此便生出许多烦恼,此虽蒙得了别人,却断蒙不过我。”
阮籍叹道:“知吾者,叔夜也。”
二人正说着话,忽平地起了一阵怪风,忽喇喇的吹得人睁不开眼,须臾风过,但见黄昏的旷野之中,蓬断草折,黯惨悴,风悲日曛,寒气凛冽。
嵇康惊道:“此不详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另择他处吧。”
阮籍却坦然无异,微笑道:“此地历经征战,常覆三军今日你我到来,定是将士们前来迎候,以诉心中怨苦,此乃有寄于我辈,怎可贸然走呢?”
说毕走下土堆,从车上取来酒食,找一避风处席地而坐,然后,将酒壶打开,洒半壶于沙砾之中,戏言道:“各位,惟此薄酒,不成敬意,希谅,希谅!”
不料言犹未了,只听得蓬草之中,隐隐送来一阵鼓吹之声,细细一听,恰似胡笳一般,如诉如泣,时而低回,时而激越,低回时如怨妇夜嘤,激越时又如烈士长啸。将嵇康、阮籍惊得目瞪口呆,极目寻觅,但见平沙无垠,夐[ xiòng ]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