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竹林七贤之嵇康传

第8章

嵇康说了句:“奇了,奇了!”话音刚落,只见有一人,从暮色中慢慢走了过来,二人一见,皆呈惊惧之状。

那人却笑道:“二位不必惊恐,吾乃是人,不是鬼。”

嵇康、阮籍这才稍稍缓了神色,及至走得近了,才见来人乃是一位老者,长髯拂胸,鹤发童颜,手持一根铁木刀柄,权以作杖,腋下挟一奇异之物,状如头颅,到了二人跟前,老者刚要开口,嵇康却先作个揖道:“方才吹乐之人,可是公公?”

老者笑道:“正是老汉,胡吹乱弄,莫不是惊动了二位先生?”

嵇康连连道:“没有,没有,只是觉得那曲儿十分凄楚动人,不知是何人所作?”

老者笑道:“那作曲之人,许是古人,许是今人。”

阮籍道:“此话怎讲?”

老者道:“所谓古人,此曲乃由先人所作,流传于今;所谓今人,此曲又久历其变,篡动不绝,故而才传而不衰。”

嵇康道:“只不知古人是谁,今人又是谁?”

此话既出,老者便沉下脸来,叹息道:“说到古人,你说他有万千之众,并不为多,三军将士,鬼神魂魄,皆可作证。此曲原由他们始作,以骨作笔,以血为墨,故而才能流传至今。”

嵇康道:“然使其曲变不离宗,传而不衰者又是何人?”老者呵呵笑道:“老汉也算一个。”

嵇康、阮籍大喜,道:“恳请公公再吹一曲,只不知方才所吹是何乐具?”

老者从腋下取出一物,二人一看,吓得大惊失色。原来那物乃是一个头颅,中有一洞,状如婴嘴,嘴上含一腿骨,阮籍道:“此叫何物?”

老者道:“此叫骨磬,天下乐具,惟此一尊,此乃神器,非强求所能得也。”

嵇康道:“为何只此一尊?”

老者叹道:“此事说来话长,百年以前,吾祖随太祖曹孟德十万之众与袁绍大战于此,太祖兵败,十万人马,折损八九,吾祖身受重伤,于夜色中落荒于此。时值寒冬,吾祖垒同伴之尸以避风寒,没料到了半夜,忽闻不远处有呜咽之声传来,以为是伤者之泣,便慢慢爬了过去,转了数圈,不见其人,惟闻其声,吾祖复寻,却在一土垒之上,见有一物在闪闪发光,近前一看,乃是一具头颅,颅中有一小洞,似是锐器所破,有风吹来,人洞而鸣,呜咽如泣。却更有一桩奇事,那头颅的嘴上,竟横着一条腿骨,利齿破骨,左右贯通,风入骨洞,与颅洞之风逶迤盘旋,上下交融,然后由腿骨两端悠悠呼出,故而其音状如人泣,听者无不悲咽感伤。”

老者说罢,便捧起那个骨磬,将嘴撮起,对着颅中那个小洞,吹了起来,立时旷野之中,似有万千人众在嘤嘤哭泣。而闭息细辨,又恰似马在嘶鸣,人在长啸,其声惨不忍闻。听到半途,那嵇康便皱了眉头,阮籍却转了脸色,及至吹毕,二人竟伏在地上,大哭起来,须臾才止。

抬头见那老者,已将骨磬收起,挟在腋下,见二人哭得如此凄切,遂笑道:“二位不必如此。”

嵇康道:“吾平生极喜音乐,对于汉魏之曲,亦略有涉猎,可对于公公所吹之乐,却是从未耳闻,今日得蒙亲聆,也是我等的造化了。”

老者笑道:“此乃野乐,登不得大雅之堂,先生之言,倒是令老汉汗颜了。”

阮籍道:“吾有一言,请教公公。”

老者道:“但说无妨。”

阮籍道:“这荒山旷野,阒无一人,公公何以在此独居?”

老者道:“吾祖埋在此地,吾父埋在此地,万千将士埋在此地,然哀哀战场,骨暴沙砾,蓬草之间,血泥犹存,吾来此处,无非是来陪伴这些荒魂野鬼,不致十分寂寞而已。”

嵇康道:“这荒野之中,并无半间茅舍,公公如何住得?”

老者笑道:“天作被,地为床,枕骸拥草,结伴魂魄,吾倒也不觉得十分孤单。”阮籍闻言叹道:“苍苍蒸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夫妇,如今他们却长埋于此。家莫闻知,谁人又知?如此想来,真是悲哀。”老者笑道:“死者何悲?无贵无贱,同为枯骨。所悲者乃人也,有情则哀,有欲则悲,情浓则哀盛,欲极则悲剧。二位非等闲之辈,今日来此,想必定有所悟吧。”

说毕起身,策杖欲行,嵇康道:“公公且慢。”

老者道:“先生有何吩咐?”

嵇康道:“我二人乃专程到此,然今晚歇脚之处尚无着落,望公公指点一二,也好前去投宿。”

老者笑道:“身为君子,应以天地为家。虽蓬草覆身,寒沙贴面,方能体味天下黎民疾苦。而冷月朔风之下,听神鬼泣诉,又能明白为人的艰辛。二位听吾一劝,今晚就宿此处,定然受益匪浅。”

说罢转过身,于暮色寒风中飘然离去,嘴里则念念有词:“鸟无声,山寂寂,夜正长,风渐息,月色苦,霜如血,天地愁,草木凄……”

是夜,二人便歇宿于这荒野之中,虽未闻鬼哭魂泣,却常觉有人在身边走动,及至起身,并不见人。时夜风渐息,冷月当空,四野寂静如冥,隐有“骨磬”之声传来,然屏息细听,又无其声。

这样挨到天明,二人反觉来了困意,正欲昏昏睡去,忽听得车厢之外,有一人大呼道:“原来是你二人睡在这里,还不快快起来。”

二人一听,以为来了强人,早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