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鹏城初烙印
时间过得很快2005年的春节还没过完,空气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硝烟味和团圆饭的余温。一场普通的同学聚会,几杯薄酒下肚,话题便从家长里短滑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刘冬冬——那个在深圳打拼了三年的老同学——脸颊被酒精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染得通红。他从鼓囊囊的皮夹克里掏出一个翻盖手机,笨拙地按了几下按键,小小的绿色屏幕亮起,隐约能看到模糊的缩略图。他索性从怀里摸出几张洗印的照片,得意地摊在油腻的饭桌上:“瞅瞅,哥们儿在那边弄的!”照片里,一个不大但窗明几净的空间,墙上贴着些手绘的设计草图,角落里堆着油漆桶和瓷砖样板,几张宽大的木制工作台前,还有人正伏案用丁字尺和针管笔专注地画着什么。他语气带着刻意压低的得意:“去年刚盘下来的,搞装修设计,不大,但总算像个自己的窝了!” 他重重拍着我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灼热的蛊惑:“还窝在这儿干嘛?深圳,那才是真能扑腾出水花的地方!遍地是机会,就看你腰够不够软,手够不够快!” 他口中的“深圳”,连同饭桌上那几张带着指纹油渍的照片,像一颗被骤然擦亮的蓝宝石,在杯盏交错的嘈杂声中,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那光,硬生生劈开了小城安稳却沉闷的茧房,也在我心底某个干涸的角落,“噗”地一声,点燃了一簇不安分的火苗。 几乎没给自己反悔的余地。年味像将熄未熄的炭火,元宵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晃着暧昧的红光,我便背起那个塞满四季衣物和几本卷了边的设计图册的旧行囊。同行的还有王强——一个比我高半头、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的同村发小,他扛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里面塞满了沉甸甸的木工家伙什,眼神里是直白的、对大钱的渴望。我们俩,像两颗被同一阵南风卷起的种子,懵懂地跟着刘冬冬这位“有自己工作室”的老鸟,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注:2005年高铁尚未普及,绿皮车仍是长途主力)。 硬座车厢像个巨大的焖罐。劣质泡面汤的油腻、汗酸味、脚臭味、还有归途者疲惫的叹息,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铁轨撞击的哐当声单调而固执,敲打着耳膜。窗外,北方冬末的田野灰蒙蒙一片,毫无生气地向后飞驰,与我们心中那个被刘冬冬涂抹得流光溢彩、永不疲倦的南方巨兽,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鸿沟。我和王强挤在狭小的双人座上,身体随着车厢摇晃不时碰撞。王强盯着窗外飞逝的模糊景色,眉头拧成疙瘩,瓮声瓮气地问:“冬哥,深圳……真能挣着钱?” 刘冬冬坐在过道另一边,抽着烟,晒成酱色的脸上露出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废话!去了就知道,那地方,只要你肯干,钱就往你兜里跳!我那工作室,年前刚接了个大单,给关外一个新楼盘做样板间!” 他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金链子随着动作晃了晃。兴奋与忐忑,如同车厢顶棚那排接触不良的灯管,在我和王强的胸腔里明明灭灭。 抵达深圳的那个清晨,没有想象中劈头盖脸的炽热阳光。只有一场缠绵的、带着南国特有料峭寒意的细雨,无声地笼罩着一切。走出罗湖火车站(老站)那略显陈旧的穹顶,湿冷的空气像一块浸透了陌生气息的绒布,猛地捂住了口鼻——那是湿润的泥土腥气、浓重的柴油公交车尾气味、绿化带里植物过于旺盛的吐纳,还有一种更尖锐的、属于“速度”与“效率”的金属质感。雨丝细密,冰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斜斜地扑打在脸上,钻进脖颈,濡湿了毛衣的领口。“嘶……真他娘的凉!”王强缩着脖子嘟囔了一句,下意识地护紧了肩上的工具包。我下意识裹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夹克,抬起头。 视野瞬间被挤压、填满、重塑。 巨楼如林,但远未及后世那般遮天蔽日。灰蒙蒙的雨幕深处,高矮不一的楼宇拔地而起,簇拥着几座鹤立鸡群的摩天大楼,切割着铅灰色的低垂天空。许多建筑外墙还是粗糙的水泥面或马赛克瓷砖,玻璃幕墙尚属少数,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更加冷硬。街道上,黄色的“夏利”出租车和绿色的“捷达”出租车穿梭不息,汇成流动的光河。人群如密集的蚁群,每一个都步履匆匆,面目模糊。雨水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肆意横流,沿着道牙石淙淙而下,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声响。脚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湿冷,眼前是庞大、陌生、正在轰鸣中加速生长的都市巨兽——一种巨大而真实的晕眩感攫住了我和王强。王强张着嘴,忘了抱怨,那双习惯了丈量木头尺寸的眼睛,此刻写满了不知所措的震撼。 刘冬冬熟稔地扬起手,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无声滑至跟前。三个人,行李把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王强的工具包太大,只能斜放在后座脚下,粗糙的帆布蹭脏了略显陈旧的座套。我和王强挤在后座。狭小的空间瞬间被潮湿的布料、工具包的木头味儿和淡淡的烟味填满。车窗被雨水涂抹得一片模糊,车外的世界只剩下霓虹灯和巨大的广告牌融化般的光斑在扭曲流动。电台里流淌着婉转却完全听不懂的粤语歌,司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确认目的地。 我疲惫地把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怔怔地望着窗外这座在雨雾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的、正在野蛮生长的丛林。胸腔里那簇被刘冬冬点燃、一路颠簸的火苗,在湿冷的空气中微弱地摇曳。身旁的王强有些局促地挪了挪身体,工具包的木柄硌着他的腿,他小声问:“冬哥,咱……住哪儿?” 刘冬冬坐在副驾,掐灭了烟头,手指敲着车窗沿,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我那工作室楼上有个小隔间,先挤挤,安顿下来再说。” 他语气随意,仿佛解决住的地方是件理所当然的小事。就在这时,出租车一个转弯,刘冬冬突然指着右前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快看!地王大厦!深港之窗!视线穿透雨帘。一座通体覆盖着古铜色玻璃幕墙的摩天巨塔,如同一柄直指苍穹的青铜巨剑,以睥睨的姿态,悍然刺破灰暗的雨幕,直插铅云低垂的天穹!它那简洁、硬朗、充满力量感的轮廓,在雨雾中巍然耸立,顶端那尖锥形的桅杆仿佛隐没在不可知的高处。那种在2005年堪称惊世骇俗的高度和纯粹的现代感,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 “我滴个娘嘞!” 王强猛地挺直背,脑袋“咚”一声撞上车顶棚也顾不上疼,脸几乎贴到挡风玻璃上,眼睛瞪得像铜铃。 而我,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张着嘴,所有的惊叹都凝固在舌尖,只剩下无声的震撼。长这么大,家乡最高的建筑不过几层楼,而眼前这冰冷的巨人,它代表的未来感、财富象征和城市野心,粗暴地刷新了我和王强对“世界”的全部认知。 “深…圳…” 心底默念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凉意和混杂的兴奋。带着一身乡土的烙印,两颗被“遍地机会”的传说蛊惑得砰砰乱跳的心,和一片对未来近乎空白、亟待涂抹的惶惑。细雨如针,密密地扎在脸上,也像命运蘸着冰水与未知的墨,在这片名为“鹏城”的、巨大而陌生的画布上,为我们洇开了第一笔——模糊,潮湿,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也预示着各自迥异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