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鹏城初体验:光鲜与褶皱
此时出租车驶离罗湖火车站那片令人窒息的震撼,在高楼峡谷中穿行。地王大厦那青铜巨剑般的轮廓还在后视镜里闪着冷光,车子几个转弯,便拐上了一条略显安静却依旧整洁的道路(桂圆路)。车速放缓,最终停在一栋看起来颇新的写字楼前。玻璃幕墙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虽不及地王那般睥睨众生,却也透着股干练的现代气息。 “喏,我那小作坊,就在上面。”刘冬冬率先下车,语气里带着主人翁的自豪。 跟着他走进明亮的大堂,电梯平稳上行。推开工作室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新装修气味、咖啡香和打印机热风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空间不算特别大,但布局利落,光线充足。几排整齐的工位,清一色的苹果电脑屏幕亮着复杂的设计图纸;墙上挂着大幅的效果图,线条流畅,气势恢宏;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精致的建筑模型,在射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几个年轻人正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偶尔低声交流几句,氛围紧张而专业。 我和李道二站在门口,一时间忘了挪步。 这场景,和刘冬冬在老家饭桌上用手机划拉给我们看的图片,感觉完全不同。图片是静态的、遥远的,而眼前这一切是动态的、真实的、带着温度和效率的轰鸣。那种冲击力,丝毫不亚于刚才初见地王大厦。李道二轻轻吹了声口哨,那点惯常的调侃不见了,声音里是货真价实的惊叹:“冬哥,行啊!这才几年?你这‘小作坊’够气派的!” 他目光扫过那些精密的模型和图纸,带着优等生特有的敏锐和欣赏,“这项目……是商业综合体?体量不小啊!” 他指着墙上一张图问道。刘冬冬哈哈一笑,拍了拍李道二的肩膀,难掩得意:“刚中标的活儿!怎么样,深圳这地方,只要你肯钻,是真能蹚出路子来!” 看着眼前这个已然脱胎换骨、在这座城市稳稳扎下根的老同学,一种由衷的敬佩混合着对未来的期许,在我们心底翻涌。他不再是那个仅仅“开了工作室”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在这片热土上奋斗出模样的成功者。 在工作室短暂停留,感受了那份属于“成功设计师”的氛围后,刘冬冬说:“走,带你们去住的地方安顿下来,离这儿不算远。”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这次的方向,是笋岗路。 车窗外的高楼渐渐被甩在身后,景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切换了频道。刚才还气派现代的写字楼消失了,视野陡然被一片密密麻麻、肩并肩挤在一起的“握手楼”塞满。车子驶入笋岗村的范围,速度彻底慢了下来。楼与楼之间近得令人窒息,缝隙窄得仿佛连阳光都吝于光顾,细雨被切割成更细碎的水沫,勉强滴落。“到了,”刘冬冬指着巷口,“笋岗村,就这儿。别嫌弃,便宜,离我工作室和你们将来找工作的地方都近,方便。”而且深圳人才市场就在前面 付了车钱,拎着行李钻进那条狭窄、湿漉漉的巷口。脚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被经年的雨水和污渍浸染得黑亮,一脚踩下去,不小心就“噗叽”一声,踩瘪个不知谁丢的油腻塑料袋。两侧的楼房墙皮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像生了难看的癣。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样式各异的衣服,像一片片褪色的旗帜在湿气里垂着。空调外机如同疲惫的老牛,在窗台上“轰隆隆”地喘息,冷凝水顺着锈迹斑斑的外壳滴滴答答,在墙角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空气里塞满了复杂的味道:廉价小炒摊刺鼻的油烟味、垃圾桶里飘散出的酸腐气息、旁边小餐馆飘来的、带着辛辣诱惑的饭菜香……所有这些,都浓烈地搅和在潮湿粘稠的空气里,扑面而来,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喏,这就是深圳的另一面,城中村。”刘冬冬在前面带路,语气平淡,仿佛在介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景点,“来这儿追梦的,十有八九都得在这儿滚上一身泥。” 跟着他在迷宫般狭窄、光线昏暗的巷子里七拐八绕,各种方言的喧哗、小孩的哭闹、电视机的嘈杂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最终在一栋外墙贴了半截廉价白瓷砖的楼前停下。楼道口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墙壁被层层叠叠的“房东直租”、“通下水道”、“专业开锁”小广告糊满,纸张被雨水泡得发胀卷边,字迹模糊不清。踩上那架锈迹斑斑的铁楼梯,每一步都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和令人心悸的震动。楼上楼下,各种生活的噪音毫无遮拦地灌入耳中:激烈的方言争吵、婴儿持续的啼哭、老式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的广告……像一锅沸腾滚烫、杂乱无章的粥,煮得人脑仁发涨,心头发慌。 钥匙费力地拧开那扇薄薄的铁皮门,一股浓重、带着尘土味的霉气猛地冲了出来。房间小得让人瞬间感到压抑,顶多七八平米。一张油漆剥落、露出原木色的旧铁架床就霸道地占据了超过一半的空间。靠窗有张同样掉漆的书桌,而那扇小窗望出去,几乎紧贴着对面那栋楼脏污的后墙,中间那条狭窄的缝隙,恐怕连只猫钻过去都费劲。刘冬冬咧嘴笑了笑,试图化解这扑面而来的窘迫:“笋岗村特色!先凑合几天,过渡一下!等你们找到好工作,站稳了,咱立马搬!”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鼓励”。 我放下行李,走到那扇形同虚设的窗边。雨丝还在窗外飘着。对面楼一扇同样狭小的窗户里,一个穿着褪色睡衣的女人正低着头,手指飞快地择着一把青菜,动作麻利得像个机器。视线费力地越过这片低矮、拥挤的“屋顶森林”的缝隙,远处,几栋现代化高楼的尖顶在灰蒙蒙的雨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有光鲜的写字楼,有刘冬冬刚刚带我们参观过的、充满希望的工作室。而脚下这片弥漫着潮湿、拥挤、嘈杂和浓烈生活气息(或者说生存气息)的笋岗村角落,则是这座城市递给我们的、无比现实的“入门券”。 李道二把他的设计背包扔在床脚,重重地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旧铁架床上。他环顾着这狭小、霉味弥漫的空间,又抬眼看了看那扇几乎被对面墙壁堵死的窗户,嘴角习惯性地想向上扯动,试图挤出点他标志性的幽默,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短促的轻笑,带着显而易见的自嘲和落差感:“嚯……冬哥,这‘深入基层’的体验,够彻底的。刚从‘未来之城’下来,转眼就掉进‘立体贫民窟’了?这笋岗村的‘笋’,是扎心的笋吧?” 他试图用调侃掩盖那份巨大的心理落差。 夜里躺在那张吸饱了潮气、沉甸甸的床上,隔壁压抑的咳嗽声仿佛就在耳边,楼下夜市摊贩收摊时铁皮拖拽地面的刺耳噪音,还有窗外雨水不知疲倦敲打遮阳棚的“啪嗒”声,交织成一首属于城中村夜晚的、毫无美感的交响曲。李道二在黑暗里翻了个身,床架痛苦地呻吟着。他压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尚未散去的茫然:“喂,设计师……你说刘冬冬,当年是不是也在这‘笋’坑里,一点一点把自己刨出来的?” 他顿了顿,“这‘鹏城第一课’……学费有点硬啊。” 我没回答,只是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经年渗水洇染出的、形状怪异扭曲的深色“地图”。窗外那片属于笋岗村的、混杂着疲惫、挣扎与顽强生命力的声浪,固执地涌进来。刘冬冬口中的“遍地机会”,或许真的就藏在深圳这些巨大光鲜的背面,藏在这些密密麻麻、如同城市褶皱的城中村缝隙里。只是此刻,听着李道二在黑暗中那声带着苦笑的疑问,感受着身下床板的冰冷坚硬,那刚刚在刘冬冬工作室里升腾起的敬佩与热血,似乎也被这潮湿沉重的现实,洇湿了一角。我们这两颗被南风裹挟而来的种子,真的能在这片坚硬的水泥褶皱里,找到扎根的缝隙,并最终触碰到那片高处的阳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