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职校暗涌
记忆像蒙尘的旧胶卷,有时会卡在某个突兀的片段。在我蜷缩在那个三线小城家装公司,画着毫无灵魂的“欧式效果图”,闻着劣质油墨和客户烟味混浊的空气时,关于刘冬冬的某个画面,总会在疲惫的间隙,带着刺耳的“滋啦”声跳出来。
那是在职校最后那段灰蒙蒙的日子。毕业即失业的阴影像南方梅雨季的潮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个人的骨头缝里。教材是泛黄的,讲着早被深圳淘汰的工艺;电脑机房,更是学校里一个神秘又遥远的传说——几台老掉牙的“大脑袋”电脑,笨重地挤在挂着厚厚绒布窗帘的房间里,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臭氧混合着灰尘的独特气味。
机房的守护神是谢老师,一个永远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厚厚酒瓶底眼镜的中年男人。他脾气古板,像他保管的那些机器一样,一丝不苟,甚至有些刻薄。机房是他的禁脔,除了每周可怜巴巴的两节“计算机基础”课,大门紧锁,闲人免进。
但刘冬冬对那扇门后的世界,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他常常在午休或者放学后,像只壁虎一样贴在机房的毛玻璃窗上,脸几乎要嵌进那些模糊的菱形花纹里,努力窥探里面偶尔闪动的、幽绿色的屏幕荧光。里面运行的,据说是叫“CAD”的神奇东西。
“妈的,知道吗?”他有一次猛地从窗边回头,眼睛亮得吓人,像探照灯,直直打在我和王强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灼人的热度,“深圳!人家盖几十层的大楼,早他妈不用丁字尺了!全是这玩意儿!”他激动地用食指狠狠戳着模糊的玻璃,“画得快!改得快!还能转着圈看!我们呢?还在跟这些破木头、破尺子较劲!学出来顶个屁用?给人扛木头打下手吧!”
他话语里的焦躁和不屑,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们心里发慌,却又隐隐认同。现实冰冷如铁,刘冬冬眼里的光,是我们这群按部就班的学生心里唯一一点关于未来的、不确定的火星。
没人知道刘冬冬是怎么撬开那道门的。直到那个深秋的晚上。我因为白天量房受了点气,心里憋闷,晚饭后在空旷的操场上瞎逛。夜风很凉,带着枯叶腐烂的味道。鬼使神差地,我溜达到了教学楼后面,靠近机房那排窗户的地方。
一点微弱的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漏出来。不是平常那种日光灯管的白炽,而是屏幕特有的、幽冷的荧光绿。还有极其轻微的、噼啪的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好奇心驱使我凑近那条缝隙。里面只开了一盏角落里的台灯,光线昏黄。在那片朦胧的光晕里,刘冬冬佝偻着背,整个人几乎趴在最靠边的那台电脑前。屏幕上是极其复杂的线条网格,正是张老师课上提过但从未实际演示过的建筑平面图!他全神贯注,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笨拙又飞快地移动、敲击,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鼠标,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鼻尖几乎要碰到屏幕,脸上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极度专注和贪婪的神情,仿佛要把屏幕里的每一个像素都吸进眼里。
我屏住呼吸,刚想看得更清楚些,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机房深处传来。是谢老师!他裹着一件旧军大衣,从阴影里踱步出来,走到刘冬冬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完了!要被发现了!
刘冬冬似乎也察觉了,身体瞬间僵硬。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死一般的寂静在狭小的机房里弥漫。
然后,我看到刘冬冬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叠东西。借着屏幕的微光,我看清了——是学校食堂那种硬塑料的饭票!厚厚的一小沓!在那个肚子里油水寡淡的年代,这玩意儿就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能换好几个带肉的菜!
他微微侧身,手臂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向后伸,将那叠饭票塞进了谢老师军大衣那宽大的、油腻的口袋里。动作快得像偷东西。
“谢老师……”刘冬冬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再……再练半小时,就半小时……保证不动别的……”
谢老师那只枯瘦的手,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捏了捏那叠塑料片。他沉默着,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刻板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他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随即转身,又隐没回那片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刘冬冬如蒙大赦,立刻又扑回到屏幕前,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噼啪的键盘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急、更密,在寂静的夜里,像某种疯狂的心跳。
我悄悄退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那一刻,机房幽绿的荧光、刘冬冬贪婪专注的侧影、谢老师捏饭票时那枯瘦手指的剪影,还有那无声的交易,都像一幅怪诞而冰冷的版画,深深烙进了我的脑海。技术,这扇通往深圳、通往未来的大门,在刘冬冬这里,是以“偷窃”和“贿赂”的方式,在黑暗中撬开的。一股寒意,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爬上我的脊背。这光鲜的“深圳梦”背后,似乎从一开始,就拖着一条名为“原罪”的阴影。这阴影,在他后来奇迹般地在深圳“混开了”的消息传来时,在我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时,甚至在他工作室那明亮的灯光下,都未曾真正散去。它像一个沉默的注脚,藏在刘冬冬那双永远亮得惊人的眼睛里,也藏在他口中那个“遍地机会”的、流光溢彩的深圳幻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