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邢继军住在四楼，他跳下时不是头着地，地面上没有鲜血，一定是内脏大出血死亡的。邢继军的亲人看着如同睡着了的邢继军，哭作了一团。
邢继军老婆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拍着大腿痛哭道：“自从儿子被警察推着轮椅指认现场后，老邢精神便有些失常，经常自言自语，几次从恶梦中大叫着醒来，说儿子被公安局的人打死了。我也焦急，我对他说我们一起到公安局去看望一下儿子，可他说非得等法院判了才能会见。我担心他出事，晚上睡觉总是半睡半醒的，果然有一天半夜他不声不响地出了门，我就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竟朝江边的方向走去，我没有惊动他，他来到堤上，呆呆地望着滔滔的江水，然后跪了下来，嘴里喊了一声‘我的儿啊’！我走过去扶起了他，我对他说，你不能想不开呀，老邢，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可怎么活呀。老邢没有看我，眼睛痴痴地看着江水，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可我却从这种平静中看到了一种危险。
邢继军的老婆说到这里时，突然停顿了，眼里充满了愤怒，她开始扇自己的耳光，神经质地叫开了。她的这一系列作派，使原本很同情邢继军的同事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们认为邢继军的老婆不识实务，儿子犯了这大的事完全是咎由自取，不但不感到羞愧，还有脸在这里拿出来说。老公跳了楼也完全是他自己的行为，却在这里耍泼，值不得同情。同时，他们认为她这样做，完全是还生活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觉得自己的老公是抗美援朝的老革命，落到这种地步实在不甘，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人有时就是这样，靠情绪指引，活在自己编织的世界中，眼睛像罩着块彩色的布，任由自己恣意妄想。妄想其实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也要看是否靠近逻辑，如果仅仅是阿Q精神倒也无妨，怕就怕扰乱了别人的生活空间，包括人们的情感世界。
就在邢继军自杀的第三天，正是最冷的“三九”第一天，清晨六点不到，邢继军的遗体已随仓库的客车送到了殡仪馆，花圈摆满了大厅，遗像悬挂在墙上的正上方。尤为醒目的是，遗像左胸上“中国人民志愿军”几个字，仿佛一下将人们带进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的睿气透过眉宇传达给瞻仰他的每一个人，人们不由感叹时光的无情，感叹人情的冷暖，更感叹世事的无常，同时也更让人们从内心里敬佩这位出生入死的老革命。
8点半一过，大厅里外已按秩序排满了来送别邢继军的人，看这架势是要为邢继军开追悼会的，是呀，这追悼会是有内容的，他的戎马经历是可以在这里光耀一下的，也正好让这一家子连续的不幸给予些许慰藉。终于邢继军的遗体从小门里推了进来，头上还戴了一顶军帽，身着一套旧军装，本为橄榄绿色的整套行头已褪得看不清当初的本色，尤为醒目的仍然是胸前缝上去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布牌。哀乐响起，邢继军的老婆被人搀扶着走在最前面，她一看到老伴的遗体就大叫了一声：“老邢呀！”然后昏倒。人们一阵骚乱：“掐人中，掐人中！”有人大叫着，追悼会则需要按时进行。这时邢继军的亲戚才发现，准备宣读悼文的仓库第一把手范主任还没到，正焦虑时，仓库几位主要领导奔到了告别大厅，范主任匆忙抢过那份悼词，一目十行地看了一眼，大声宣布道：“追悼会不开了，刚接到公安局的通知，情况特殊，告别仪式从简。”
“你是哪门子神仙，不让开追悼会，你这不是故意在这里捣乱，与邢继军的家属过不去。”
“真是岂有此理，将他轰出门去，追悼会我们照常开。”
“公安局有什么权利不准我们开邢继军的追悼会，他犯了哪门子法，你要在这里说清楚，不然你出不了这个门，让你陪葬！”
“狗日的中南金霸材料公司，狗日的龟孙子，吃多了撑的！”
邢继军的亲属越说越来劲，有一个大个中年男人竟一把揪住了范主任的衣领。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
原来今天上午8点不到，市公安局就突然来人告之，说他们昨天收到从邮局寄来的邢继军的自首信，称自己有违法行为，近十年间将仓库的货车借给他的一个朋友，他从中得了好处费，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贪婪，也因为他确实需要钱，他想为大儿子邢宇翰完成婚事，小儿子也谈了朋友，轮到小儿子更是没房没钱。他怀疑优钢就是这个朋友伙同一帮人盗窃的，因为优钢被盗的时间恰恰与他借给这个朋友车的时间吻合。他此前没有主动坦白的原因，其一，此事一旦暴露就会牵连到自己，自己的功名和饭碗也会一并断送；其二，万一被盗钢材根本就不与他朋友相干，他这一举动就是自讨苦吃，无事找事。可自从儿子邢宇翰被公安局推着轮椅到库房指认现场之后，他固守起来的侥幸心理就彻底崩塌，他怀疑公安人员对他儿子进行了非常残酷的刑讯逼供，而逼供的事由主要是怀疑优钢是他儿子盗窃的。邢继军在信中痛心疾首，他说是他害了他的儿子，他现在想澄清事实，证明他儿子与盗窃优钢一案无关。而他，作为一个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一个在同事和亲人面前值得信赖和尊重的人，深感不耻，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已没有什么意义，他希望不要开他的追悼会，并将他的骨灰弃之长江，并将他永远的遗忘。他还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没有以身作则，教育好自己子女，也不是党的好干部，他追悔莫及，但已于事无补……
一切来得是那样的突然，就像邢继军突然跳楼死亡一样，让来参加邢继军追悼会的人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更把邢继军的亲人再次推进命运的深渊，劫数啊！尤其是邢继军的老婆，她强行鼓涨起来的精神气数如放了气的皮球，在人们尴尬的眼神中徒然消失，她彻底瘫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