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戏坊

第36章

四先生收到的那张字条,只有懂“言子”的老乐户才可看明白上边写的内容。落雁滩走江湖的职业,因了在主家门前说事多有不便,他们之间通常都会用言子会话。各个道行都有自己道行的言子,这种语言寻常只局限口头说事,很少被这些目不识丁的戏子写在纸上做传信用。

譬如说,“炉丹”这个词语泛指妇人,各个年龄段的女子还都有不同的称谓。未出嫁的姑娘称“节烈子”、漂亮的年轻媳妇是“善兮”、丑陋点的女子叫“乌兮”……等等,不一而举。

四先生接到来人字条,明明白白写着“子时劳户降善兮”六颗大字,里边却包含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信息。“子时”,根本不用解释。“劳户”虽有“主家”或“大执事”的通意,“善兮”却专指漂亮的年轻女子。还有这个“降”,换做当地人的土话来讲,却是一个描述男女床笫之欢才用得着的龌龊字眼。那么,深更半夜这家事主要和一个漂亮女子做男女洞房之事,这个女子会是谁呢?

三家戏班只有耒耜班带着女眷。看到字条上写的这么明白无误,四先生立即就想到,肯定是道上朋友事先知道了事底,才用这种方式给同行打声招呼。如果出事,必是耒耜班这个惹人眼目的甜寡妇。

从接到字条到出村,四先生一点都没耽搁。直到寻着了大路,两人惊心未定,一味紧着逃命,累得马不住地打着响鼻。不觉跑出十多里地,他确信一路身后没有人马来追赶,这才定下心来。

俩人骑着马一阵子疾跑,牲口已经满身的热汗。他只怕压坏了牲口跳下马来,拽着马缰一路跟着牲口小跑了一阵。不知不觉,少说又走出十多里地。坐在马背上的甜寡妇,看着四哥累得已经气喘吁吁,便喊喊叫叫要他把牲口停下来。

四先生以为女人家不好明说要下马方便的那些话,便紧紧地勒住马嚼子站住了脚步。等他伸手将她扶下马,故意往前走了几步停下等了一小会儿。颠着一双小脚的甜寡妇原地活动了一会腿脚,并没有脱裙解带去处理那些水火事儿的举动。等她慢慢吞吞赶前来却不再上马,却说她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四先生心里这阵虽少了刚才出村时那些紧张,上了路却又开始担心起牲口来了。骡马不走夜路,这点常识他这个老庄户还是懂点。黑天黑地的荒郊野外,莫说路旁兀自窜出一只野兔子,就是风吹树叶闹出的丁点声响,骡马这个牲口也会陡然受惊。脚户人家因了天冷将缰绳扎在袖子上赶路,被受惊的骡马拖死的事儿并不鲜见。他一看她真的牛在那儿不走,不得不小声催促地说:“咱们还是慢慢走吧。夜里牲口趁槽,勒都勒不住嚼子。再说这些生地方,停下来也不好喀。来,还是让我扶你上去……”

甜寡妇却执拗地坚持要自己走一阵子。一个男人家,他也不好再劝说,便轻轻地拍拍牲口的前胛。老马得到老主人的安抚,亦不再紧张地打响鼻。牲口都是有灵性的活物,知道后边还有主人,脚下也自主地慢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了一截路程。前边是一个黑黢黢的土埝胡同,女人家毕竟胆子小,她不由自主地紧赶了几步靠近了他的身边。

牲口走夜路腿脚比白天也要快得多,一个小脚女子根本赶不上牲口的四条腿儿。走了一小阵,心慧已经明显有点赶不上趟了。她干脆一把拉住四先生的腰里的布带依偎了过来,故意一边搭着话给自己壮着胆子,声音颤颤地小声问了他一句说:“四哥,刚才那字条上写的啥嘛?”

四先生一路勒着疾走的牲口,无意回答她的问话,嘴里只胡乱搪塞了一句说“没事”,便趁机勒住牲口督促她说:“好了,女人家穿着轱辘子鞋黑地里一撅一拐的咋走嘛。你快点前来,我这就扶你上去。前边才是寺前镇,距离露水井还有一阵子路要走哩……”

这个小女人寻常倒是有心和村上这个大人厢拉几句家常,碍于人多眼杂一直开不了那口。月朗星稀的荒郊野外,倒是少了世人的眼目。她执拗着硬是不上马,看见四先生方无可奈何地勒住牲口站住了脚,她却故意赌气地问:“老媒旦给我亲口提说,你托她问咱两家那件事情……你为啥绷着脸一直不给个回话?”

月色下,俩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四先生听到她陡然问起两人间的那件事情,只觉脸皮一热,很不自然地回她话说:“你别听两个女人在那儿瞎咧咧。现在民国了,又不是前清,政府那允许娶小呢……”

心慧却不依不饶地问:“民国咋了,政府不是主张婚姻自主么?女人嫁人的事情,自己也能说了算呢。不准娶二房,那县长咋有三房姨太太?”

一听心慧从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四先生很不好意思地替自己圆说道:“四哥一个穷书生,哪能跟人家周县长比这个阔绰呢。再说,咱们村上那些辈分,你还是弟媳……嗐,不说这个了,咱们赶路要紧。几时把你送回村,才算是躲过眼前这一难呐。”

心慧装作不再执拗,看似顺情地答应着站定了身子,就在四先生扶她上马鞍的当口,这女子趁机出溜了下来,一头将身子贴进四先生那散发着酱菜香味的怀抱里,一双肥藕般的胳膊紧紧搂定了对方的脖项,嘴巴颤抖着飞快地找到了那张心仪许久的胡茬吮吸在了一起,再也不愿意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