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雪落下来时,菌菇棚的茅草被压得弯下腰,像极了方敏常年负重的脊梁。连山呵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成冰晶,看着方敏把最后一筐菌草搬进棚里。她的红棉袄早褪成暗红,袖口磨得发透,补丁边缘卷着毛边,像晒干的菌菇褶皱。
"今年菌菇长得好。"方敏用木棍撑起歪斜的棚顶,木屑落在她发间,混着几缕灰白。她仰头查看横梁时,后颈暴起的青筋像盘错的菌菇菌丝,"卖了钱,给你买双棉鞋。"
连山低头看自己露着脚趾的草鞋,冻得发紫的脚趾头正无意识蜷缩。冷风灌进鞋洞的瞬间,记忆突然翻涌——三姐被拖走时,也是这样刺骨的雪天。那天她穿着崭新的棉鞋,鞋面绣着并蒂莲,红绸带子系得工整。可那人粗暴地扯着她腕间的红绳,把她往牛车上拽。三姐拼命挣扎,一只棉鞋甩落在地,雪白的鞋面很快被踩进泥雪,转瞬间就变得污浊不堪。
"囡?"方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已经放下木棍,正用袖口擦拭额头,腕间的银锁随着动作轻晃。连山盯着那把锁,想起三姐被拖走后,父亲醉醺醺地说"女娃子迟早是别人家的",母亲则默默捡起那只被踩烂的棉鞋,在油灯下缝补到深夜。
"在想什么?"方敏走过来,粗糙的手掌覆上他冰凉的手背。连山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艾草混着菌菇的潮气,还有淡淡的铁锈味,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气息。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衣角,像小时候害怕走夜路那样:"娘姐,我不要棉鞋了。"
方敏一愣,随即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胡说。"她的声音带着嗔怪,却又无比温柔,"等你穿上新棉鞋,就能跑得更快更远。"说着,她指向棚外的杜鹃树,枯枝上不知何时结了个花苞,"就像这花,再冷的天,也会等到春天。"
连山望着那朵倔强的花苞,突然觉得方敏和三姐重叠成同一个身影。她们都曾穿着新鞋,怀揣希望,却被命运的红绳拽向不同的方向。而此刻,方敏正用布满老茧的手,为他撑起这片小小的菌菇棚,就像撑起一片小小的天。
深夜的菌菇棚里,油灯摇曳。方敏摊开账本,算珠碰撞声突然停住。她盯着纸上的数字,眉头越皱越紧。连山从草堆里探出头,看见账本边角夹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高利贷利滚利,腊月前须还二十块。"
"娘姐,咱们真要卖了石屋?"连山的声音在棚里回荡。方敏的手顿了顿,继续拨弄算珠:"不卖,拿什么还?"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砸在连山心口。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打在棚顶,混着菌菇生长的"簌簌"声,在寂静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腊月廿三,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菌草,连山正对着火舌呵气,想把将熄的火吹旺些。突然,木门被撞开的巨响震得石屋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冷风裹着雪粒如恶兽般扑进来,瞬间扑灭了灶火。屋内陡然陷入昏暗,只听见雪粒子打在门板上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挠。
"方敏!"为首的疤脸男人一脚踢翻墙角装满菌菇的竹筐,腐烂的菌菇混着泥浆在地上翻滚,腥臭味瞬间弥漫全屋,"说好的二十块,拿不出来,就拿人抵债!"他脸上的刀疤随着狞笑扭曲,像条正在蠕动的蜈蚣。
方敏从里屋冲出来,红棉袄的衣角还沾着未洗净的菌菇汁液。她下意识地将连山护在身后,银锁在胸前晃出一道冷光:"再宽限些日子,这批菌菇..."话未说完,疤脸男人的巴掌已经重重落在她脸上,银锁链子应声而断,金属撞击地面的脆响刺痛了连山的耳膜。
"扫把星也配谈条件?"男人揪住方敏的头发,将她的脸按在墙上,"当年克死你婆婆,今年又想赖账?"方敏的鼻子撞在石墙上,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滴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