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记忆突然翻涌。去年冬天,方敏也是这样在油灯下缝补全家人的衣服,一针一线,把破碎的布料拼成完整的模样。那时他不懂,为什么她总在深夜对着账本发呆,现在才明白,那些歪斜的数字里,藏着的都是她的血与泪。连山望着方敏单薄的脊背,突然发现她比去年更瘦了,肩胛骨凸起,像石屋墙上快要坠落的瓦片。
"要是能...能撕碎这张纸..."方敏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账本里的数字控诉。她的指甲划过"买断"二字,在纸面上留下五道白痕,"是不是...就能重新活一次?"她的话让连山浑身发冷,他想起三姐被拖走时,指甲在门板上抓出的五道白痕,也是这样触目惊心。
油灯突然爆出个火星,照亮了方敏腕间的银锁。那把刻着"童养媳"的锁,此刻正随着她的颤抖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连山想起白天债主说的"扫把星",想起村里人看方敏的眼神,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团火在烧。他想冲过去抱住她,告诉她"我长大了会保护你",可身体却像被钉在草堆里,动弹不得。
方敏突然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到石屋门口。她推开半扇木门,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扑灭了油灯。在黑暗中,连山听见她的抽泣声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杜鹃鸟在深夜悲鸣。他蜷缩在草堆里,紧紧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原来,在那些挺直的脊梁、严厉的呵斥背后,方敏也只是个被五斗米买断了人生的女人,在命运的泥沼里,拼命挣扎。
次日清晨,方敏依旧早起挑水。扁担压在肩头的弧度和往日无异,只是走路时微微跛着,像是昨夜跌倒留下的伤。她在石屋前停下,弯腰扶正被风吹歪的杜鹃苗,指尖抚过新抽的嫩芽:"囡,你看,再难的日子,总有些盼头。"
学堂开课那日,连山盯着石屋斑驳的门框,喉结上下滚动。方敏用碎布缝的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背上,歪歪扭扭绣着的杜鹃仿佛要挣脱线的束缚,针脚粗得能塞进小拇指,扎得后颈生疼。
"发什么呆?"方敏的手掌落在他肩头,带着柴火熏烤的温度。她弯腰替他整理衣领,银发垂落遮住眉眼,指甲不经意划过锁骨,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连山条件反射地瑟缩,却被她稳稳按住:"怕什么?这是要记得,读书不是为了躲懒。"
远处传来学堂的钟声,惊起竹林里的灰雀。连山望着方敏眼角新添的皱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银锁硌得掌心生疼,那上面"童养媳"的刻痕已经被磨得模糊:"娘姐,等我学会写信,先给大姐报平安。"
方敏的动作僵住,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她抽回手,却轻轻拍了拍他的书包:"去吧。"声音比平日更哑,"上学回来,教我认'婚姻法'那三个字。"她转身时,红棉袄的衣角扫过门框,惊落一片陈年的苔藓。连山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忽然觉得书包上的杜鹃花,在朝阳下红得像团永不熄灭的火。
连山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算盘声。方敏又在算账了,算珠碰撞的脆响混着灶膛柴火的噼啪,在晨雾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他忽然想起昨夜那半张买断契,想起方敏颤抖的肩膀,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山风掠过竹林,捎来远处学堂的钟声,惊起满山的蓝尾鹊,扑棱棱的翅膀下,石屋前的杜鹃花正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