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惊蛰那日,石屋墙角的菌菇突然疯长,毛茸茸的菌伞挤破墙缝,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蓝。方敏用竹刀割下菌菇时,刀刃碰到石块,迸出的火星差点燎着她的发梢。连山蹲在一旁,数着筐里的菌菇,突然发现方敏的指甲缝里又嵌满了黑泥,和去年拾碎瓷片时的血痂叠在一起,像幅洗不干净的画。
"该认字了。"方敏把算盘推到连山面前,算珠碰撞声惊飞了梁上的燕雀。那只胆大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桌面,带落了课本里夹着的干花。连山慌忙去接,却见那花瓣早已褪成暗红,像方敏红棉袄洗得发透的补丁,却依然倔强地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这是杜鹃花。"方敏拈起一片花瓣,放在"人"字旁边,"你看,花瓣上的纹路像不像人的指纹?"她粗糙的指腹划过铅字,茧子摩擦纸面发出沙沙的响,"人、口、手。"每念一个字,就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一遍,"认得字,就能看见山外头的天。"
连山盯着那些歪扭的笔画,突然伸手按住方敏的手腕:"能看见大姐二姐吗?"方敏的手顿了顿,银锁在腕间轻晃,"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等你学会写信,就能让邮差把话带给她们。"
"真的?"连山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要写...写'大姐,我想你'!"他抓起树枝在地上画,却把"大"字写成了三条腿的怪物。方敏笑着用指甲刮去歪扭的笔画:"先学横平竖直。"她握着连山的手重新落笔,指尖的温度透过树皮传来,混着柴火的余温,"你看,一横一竖,像不像石屋的梁柱?"
窗外传来杜鹃鸟的啼叫,方敏停住笔,望向石屋前那株半死不活的花树:"等你学会写'杜鹃'两个字,这树说不定就开花了。"她的语气里带着连山从未听过的温柔,"到时候,咱们把信折成纸船,顺着溪水漂,说不定就能漂到你姐们儿手里。"
"那三姐呢?"连山突然抬头,"她...她在那边能收到吗?"方敏的手猛地一抖,树枝在纸上划出一道深痕。她沉默了片刻,从衣襟里掏出个小布包,抖出几粒褐色的种子:"这是从后山采的菌草种,你三姐最爱吃菌菇汤。"她把种子撒在泥地上,用手掌轻轻抚平,"等你学会算数,就能算出哪片山坡的菌菇长得最好。"
暮色渐浓时,连山终于歪歪扭扭地写出个"人"字。方敏从陶罐里摸出块红糖,掰了一半塞进他嘴里:"供销社换的。"糖块在舌尖化开,甜丝丝的味道混着柴火的烟熏味,让连山想起大姐走前塞给他的麦芽糖。他望着方敏鬓角的白发,突然发现那道拾碎瓷片留下的疤,在暮色中竟泛着淡淡的光,像杜鹃花茎上的刺。
午后的日头最毒,方敏在院里晾晒菌草,连山趴在木桌上描红。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突然传来隔壁王婶的尖叫:"方家妹子!你公公掉茅厕了!"连山扔下笔冲出去,看见父亲歪在茅厕边,空荡荡的裤管浸在污水里,方敏正弯腰去扶,银锁在她胸前晃出凌乱的光。
"别碰我!"父亲挥开她的手,泥水溅在方敏脸上,"扫把星!克死了我婆娘,又来克我!"方敏僵在原地,指尖还保持着搀扶的姿势。连山冲过去抱住父亲,却被一把推开,后脑勺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晕眩间,他看见方敏慢慢直起腰,从袖中掏出帕子,不紧不慢地擦去脸上的泥水,动作像极了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深夜,油灯将熄未熄时,灯芯发出垂死的噼啪声,在寂静的石屋里格外刺耳。连山从草堆里翻了个身,鼻尖突然触到一丝咸腥——那是泪水混着柴火烟熏的味道。他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看见方敏蜷在灶台边,像只受伤的兽,背对着他的肩膀正在微微发抖。
她手里攥着本破旧的账本,纸页间夹着半张泛黄的纸。连山认得那是母亲临终前的"童养媳买断契",上面"方氏女敏,年二十,抵五斗米入连家为媳"的字迹,此刻正被泪水洇得模糊。方敏的手指死死抠进纸页,像是要把那些字从纸里剜出来。连山想起白天债主踹开木门时,方敏也是这样死死攥着银锁,仿佛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五斗米..."方敏突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铁锈般的苦涩,"我这条命,原来只值五斗米。"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烧红的铁,烙在连山心口。连山想开口喊她,喉咙却像被菌菇菌丝缠住,发不出半点声响。他看见方敏抬起手,抹了把脸,指缝间漏下的不知是泪水还是灶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