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窗外的虫鸣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算珠碰撞声和方敏绵长的叹息。连山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不断回响着那被红笔圈起的"新婚姻法",还有方敏说"能救人"时,声音里藏着的、连山听不懂的渴望与绝望。
"这三个字能救人。"她对着空气低语,声音轻得像飘进窗的雾。连山缩进草堆,看着她影子在墙上摇晃,忽然想起白天村民的议论。瘸腿的王婶说方敏克夫克婆,可看她挑着两担水从田埂走过时,扁担压不弯的腰杆又让人心生敬畏。那些偷偷来借菌种的妇人,走时总要往竹筐里塞把青菜,说是"沾沾能干人的福气"。
石屋前的杜鹃花苗蔫头耷脑,连山用竹筒浇水时,水珠滚过叶片,惊飞了停在上面的蓝尾鹊。方敏从后山归来,肩头扛着比人还高的菌草,裤脚沾满泥浆。她把草堆在屋檐下,忽然摸出个油纸包:"供销社换的红糖,给你爹泡水喝。"
连山撕开油纸的瞬间,糖块的甜香混着方敏身上的汗味,突然让他想起大姐被拖走那天,她塞在自己手里的半块麦芽糖。那糖在掌心化了,黏糊糊的糖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怎么都擦不干净。此刻方敏正用树枝在泥地上写数字,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够到石屋墙上的裂缝。
夜幕降临时,连山听见方敏在灶膛前哼歌。那调子他从未听过,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呜咽,又像是被埋在雪堆里的杜鹃花,在无人处悄然绽放时的低吟。他蜷缩在草席上,望着跳动的火光把方敏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结满蛛网的墙上。
火光映在她脸上,把那道拾碎瓷片留下的疤照得发亮。连山记得那天,方敏为了捡回被父亲摔碎的药碗,赤着脚在碎瓷片上走,鲜血染红了雪地。"娘姐..."他当时想喊,却被方敏瞪了一眼:"闭嘴!"此刻那道疤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方敏往锅里撒了把野菜,蒸汽腾起来,模糊了墙上歪歪扭扭的"童养媳"三个字。那是去年冬天,连山用木炭偷偷写的,本想气气她,此刻却觉得那些笔画,像极了她鬓角的白发。他看着她搅动野菜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黑泥,突然想起大姐被拖走时,也是这样的夜晚,她塞给他半块麦芽糖,说:"等姐回来,给你带糖吃。"
歌声突然停了。方敏怔怔地望着锅,蒸汽在她脸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那道疤往下滑,像条无声的泪。连山看见她的手在发抖,搅菜的动作越来越快,直到野菜被煮得稀烂。"吃饭。"她的声音带着沙哑,把缺了口的陶碗推过来。
连山捧着碗,野菜的苦味在舌尖蔓延。他偷偷瞥向方敏,发现她正盯着墙上的字发呆。蒸汽已经散尽,"童养媳"三个字在昏暗中格外清晰。方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锁,锁面上的刻痕与墙上的字迹重叠,仿佛在诉说同一个故事。
"娘姐..."连山终于开口,声音小得像片飘落的树叶,"我...我不是故意的..."方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伸手摸了摸连山的头,指甲划过他的耳朵,"快吃,吃完睡觉。"
连山望着方敏的背影,突然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严厉的"娘姐",而是一个被困在时光里的、孤独的女人。他想起白天在村口听到的议论,说方敏是"扫帚星",克死了婆婆还会克公公。可他知道,这个女人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就像石屋前那株倔强的杜鹃,即便被风雪压弯了腰,也依然在春天绽放。
窗外传来杜鹃鸟的啼叫,方敏起身添柴,火苗"噼啪"爆开,火星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连山看着她弯腰拨弄柴火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叫"娘姐"的女人,像石屋门前那株倔强的杜鹃,即便被雪掩埋过,被霜打过,也总要在开春时,绽出几朵红艳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