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头把石板晒得发烫时,连山数着石屋墙上的裂缝,第三条缝里卡着半片干枯的菌菇。七年前母亲咽气那夜,方敏红棉袄上的雪粒子也是这样,顺着墙缝渗进来,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花。此刻他攥着衣角,看方敏把最后一床棉被塞进竹筐,扁担压在肩头发出吱呀的哀鸣。
"囡,抱紧你爹。"方敏回头时,鬓角别着朵蔫了的野菊。父亲歪在藤椅里,右腿空荡荡的裤管垂在椅边,像条被晒枯的蛇。三个月前他在鹰嘴崖采菌菇,摔下去时惊飞了满山的蓝尾鹊,连山至今记得那些鸟扑棱棱的翅膀,搅碎了崖下蒸腾的白雾。
山路十八弯,每走一步都有碎石子钻进草鞋,硌得连山脚底生疼。他趴在父亲佝偻的背上,闻着对方身上酸腐的药味,耳边是方敏扁担发出的吱呀哀鸣。那声音一下下撞在岩壁上,又弹回来,混着她粗重的喘息,像极了祖屋老钟垂死的呻吟。
忽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大姐被领走那天,也是这样泥泞的山路。那人用红绳捆走她的新布鞋时,大姐拼命挣扎,最终跪在泥地里磕头,额头的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她哭着喊"我不走",可红绳还是紧紧勒进了她的手腕。如今二姐的红绳也系在了隔壁村跛子家的门环上,临走前她塞给连山一把炒黄豆,说"等姐回来"。还有三姐,抱着门槛哭到呕血,被人拖走时指甲在门板上抓出五道白痕,那声音至今还在连山耳边回荡。
连山的眼眶渐渐湿润,他把脸埋进父亲的后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方敏的扁担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仿佛在提醒他,下一个被红绳捆走的,会不会是自己?想到这,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父亲的衣服,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和绝望。而前方,方敏的身影在山雾中时隐时现,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灯塔,孤独地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石屋比祖屋更小,墙缝里渗出的潮气把菌菇孢子养得发黑。方敏放下竹筐,用袖口擦去额头的汗,手腕上的银锁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从明天起,你跟着我采菌草。"她蹲下身子,指尖抚过连山皴裂的手背,"等杜鹃花苗活了,咱们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深夜,油灯芯突然爆开的火星如流星坠落,烫得草堆边缘蜷起焦黑的卷边。连山从草堆里抬起头,额角还沾着碎草屑,朦胧的视线里,方敏伏在木桌前的身影被油灯拉得老长,在布满霉斑的墙面上摇晃,恍若一具正在起舞的皮影。
算珠碰撞的脆响混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破碎又沉重的咳嗽。连山数着那规律的"噼啪"声,第七下时,方敏突然停住了手。她的指尖悬在泛黄的纸页上方,微微发颤,仿佛触碰的不是纸面,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连山眯起眼睛,看见纸页间夹着的旧报纸边角翘起,"新婚姻法"三个字被红笔重重圈起,墨迹边缘晕染着褐色的渍痕,像是干涸的血迹。
方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叹息。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纸页,在"婚姻自由"四个字上刮出细小的凹槽。连山想起白天在村口,瘸腿的王婶指着方敏的背影对旁人说:"童养媳还想翻天?新婚姻法再好,能管得了祖宗定下的规矩?"此刻,方敏望着那行字的眼神,让连山想起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明明伤口血流不止,却还死死盯着远处的自由。
"这三个字能救人。"方敏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进窗的雾,分不清是说给连山听,还是说给自己。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红笔圈画的痕迹,像是在抚摸一道陈年旧伤。连山看见她腕间的银锁随着动作轻晃,锁面上"童养媳"三个字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与报纸上的"新婚姻法"形成刺眼的对比。
连山想开口问,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缩进草堆,闻着干草里混着的霉味,突然觉得胸口发闷。方敏又开始拨弄算盘,算珠声再次响起,却比刚才乱了许多。连山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肩头微微颤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也是这样在油灯下缝补全家人的衣服,一针一线,把破碎的布料拼成完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