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归何处-娘姐

第四章

连山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他梦见大姐变成了庭院里的枯树,枝桠上挂着无数红绳,每根红绳上都系着一个童养媳。他伸手去解红绳,红绳却越缠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别怕,囡。”方敏听见动静,将他搂进怀里,用体温焐热他冻僵的手指,像焐热一只受伤的雀儿。连山闻到她身上混合的艾草与雪水味,突然觉得这味道比母亲的怀抱更温暖,更安全。

守灵夜漫长而难熬,连山饿极了,偷偷啃食供品上的馒头。方敏看见后,非但没有呵斥,反而说:“小孩子不懂事,祖宗不会怪。”这触犯了“守灵人不可碰供品”的禁忌,奶奶瞪了她一眼,却没说话——毕竟,连家现在全靠这个童养媳撑着。方敏又往火塘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在她孝带上,烧出几个小洞,像星星掉在了白布上。

五更天时,连山在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方敏轻声哼唱。那是首陌生的歌谣,调子低沉,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十八娇娇三岁郎,夜夜困觉抱上床……”连山听不懂词,却觉得声音像块浸了温水的布,轻轻敷在他发烫的额头上。他下意识地蹭了蹭方敏的肩膀,模糊喊出一声“娘姐”。

方敏浑身一震,搂紧他的手臂微微发颤。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看见他睫毛上挂着的泪珠,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抱他时,他也是这样哭个不停。那时她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却要学着做娘做姐。她替他擦去眼泪,指尖触到他脸上的泪痕,突然觉得这孩子的命运,竟与自己的牢牢绑在了一起,像两根被红绳系住的银锁,再难分开。

奶奶端着铜盆走进堂屋,盆里盛着温水。“该给你娘净身了。”她对方敏说。方敏点点头,解开母亲的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连山别过脸,却看见方敏的手在母亲胸前停顿,指尖轻轻抚过一道旧疤——那疤呈月牙状,像是被镰刀砍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母亲作为童养媳时,被婆婆用镰刀划的,只因为她偷吃了一口给丈夫的肉。

天快亮时,方敏将母亲的遗体整理妥当。她的红棉袄上沾了些白粉,那是给母亲扑的香灰。连山盯着那些白粉,突然觉得方敏像是被撒了把盐的火,明明还在烧,却渐渐没了热气。她走到梁柱前,轻轻抚摸那两枚银锁,烛泪滴在锁面上,凝成歪歪扭扭的“囚”字,在方敏眼中晃成两半,一半是自己,一半是连山。

窗外,东方的鱼肚白渗进窗纸时,雪地上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像一张揉皱后又展平的棉纸,看不出深浅。方敏摘下头上的孝带,细白的麻布条在她指间打了个颤,像条被惊醒的小蛇。她叠孝带的动作极轻,指尖抚过布面的褶皱,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吓的雀儿。连山看见她指尖的血痂——那是昨夜拾碎瓷片时划的,此刻在晨光中呈暗红色,像朵迷你的干花,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红棉袄在晨光中褪成暗红,领口和袖口的布面磨得发透,却依然挺括,像朵冻不坏的杜鹃花,倔强地绽放在青灰色的堂屋里。方敏将叠好的孝带放在母亲枕边,动作轻得像是在放一枚鸡蛋。母亲的遗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宁,腕间的银锁不见了,露出一圈淡淡的红印,像春天最早开放的映山红,洇在苍白的雪地上。

连山盯着方敏的背影,看她伸手整理母亲的衣襟,袖口露出半截暗红的布料——那是她内里的单衣,打满了补丁,针脚细密得像菌菇菌丝。他想起昨夜她喂自己喝汤时,调羹碰到陶罐发出的轻响,想起她替母亲擦手时,指尖划过皮肤的温柔。这个叫“娘姐”的女人,此刻在晨光中显得那么高大,又那么单薄,像村口那棵老樟树,躯干被雷劈出裂口,却依然撑着满树的枝叶。

东方的鱼肚白渐渐转亮,像块浸了水的白布,慢慢染上晨光。方敏回头看他,红棉袄上的补丁在晨光中明明灭灭,像撒在雪地上的碎花瓣。连山突然想起奶奶的话:“童养媳啊,就是替你挡灾的墙,替你撑伞的人。”此刻,他信了。

只是他不知道,这堵墙会有多厚,这把伞会有多大,而墙里的人,伞下的人,究竟要多久,才能看见墙外头的天,伞外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