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归何处-娘姐

第三章

油灯芯又结了灯花,方敏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突然和母亲的棺木分开了些。连山看见她转头看向自己,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小的阴影,像竹筛子漏下的月光。“睡吧,囡。”她轻声说,声音像泡软的苞谷饼,软软的。连山点点头,却睁大了眼睛——他怕一闭眼,方敏的影子就会和棺材永远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月光爬上供桌,照亮了母亲的遗容。连山突然觉得母亲的脸不再可怕,反而像睡着了般平静。她腕间的银锁已经摘下,空空的手腕上有圈淡淡的红印,像朵褪色的花。连山想起方敏摘下银锁时,锁扣“咔嗒”的轻响,那声音和母亲咽气时,喉间发出的轻响竟有些相似。

方敏的手指还在摩挲银锁,一下,两下,三下……连山数着数着,眼皮渐渐发沉。迷糊中,他看见方敏的影子从墙上走下来,变成一只巨大的鸟,展开翅膀遮住了棺材,也遮住了窗外的杜鹃花枝。那鸟的羽毛是红色的,像方敏的棉袄,又像灶膛的火,暖烘烘的,让他想起母亲活着时,抱着他烤火的时光。

“娘姐……”连山含糊地喊了声,任由黑暗淹没视线。在彻底睡去前,他最后听见的,是窗外杜鹃花枝的沙沙声,像方敏哼的那首摇篮曲,轻轻摇着他,摇着连家祖屋,摇着雪夜深处所有人的命运。

祖屋的长明灯在午夜突然熄灭,整个堂屋陷入墨般的漆黑。连山从噩梦中惊醒,看见方敏的红棉袄在黑暗中晃成模糊的红点,像鬼火般飘向灶台。山风掠过屋脊,发出狼嚎般的尖啸,灵前供品上凝着的薄冰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大姐被拖走那晚,村口河面上结的冰。

“娘姐?”连山怯生生开口,声音里带着午睡刚醒的沙哑。方敏转身时,怀里的陶罐发出轻响,罐口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她用最后的咸肉炖的汤。“醒了?”她走到床边,蹲下身,呼出的白雾在连山手背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像撒了把碎钻。连山盯着她呵气的嘴唇,突然觉得那嘴唇比朱砂痣还要红,比灶膛的火还要暖。

方敏用调羹舀了口汤,吹凉了递到连山唇边。汤里有花椒的辛辣,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肉香,连山咕嘟咕嘟喝下去,暖意在胃里散开,让他想起母亲在世时,偶尔煮的菌菇汤。“慢点喝,锅里还有。”方敏轻声说,指尖替他抹去嘴角的汤汁。连山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灰垢,指尖还有道新鲜的划痕,像是拾碎瓷片时割的。

“你爹喝多了,我去给他灌点醒酒汤。”方敏将陶罐放在床头,从灶膛里摸出半块硬饼,掰碎了泡在盐水里。连山看着她走向父亲蜷卧的角落,红棉袄在青砖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团跳动的小火苗。父亲闻到盐水味,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方敏按住肩膀。“大叔,喝了吧,醒酒。”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父亲呛得咳嗽,却在看见方敏手里的饼时,眼神突然软化——那是他藏在米缸底的私粮,没想到被这丫头找着了。

堂屋的梁柱上,两根红绳系着两枚银锁,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连山盯着银锁,想起奶奶说的“锁连心,命连命”,突然觉得脖子发紧,像是有根无形的绳子勒住了气管。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触到光滑的皮肤,这才想起银锁被奶奶收在樟木箱里,说是要等圆房那日才能戴上。

方敏回到灵前,往火塘里添了把干草。火苗腾起时,照亮了她鬓角的白发——那白发比傍晚时又多了几根,在火光中微微发颤,像落在火里的雪。连山突然想起方敏途经方家村祖坟时,曾在一座坟前停留许久,那时她摸了摸衣襟里的碎纸片,嘴唇微动,像是在跟坟里的人说话。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母亲的坟,也是她苦难的起点。

“娘,你说别学你,可我除了学你,还能学什么?”方敏对着母亲的遗体低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连山听见“学你”二字,想起大姐被卖时,母亲也是这样对着祖宗牌位说话,那时她手里攥着卖大姐换来的半袋苞谷,眼角挂着泪,却对着空气说“没办法,活下去最重要”。方敏的手指轻轻抚过母亲的手背,那手上布满老茧,掌心还有道深疤——那是去年挖菌菇时被锄头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