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幕降临时,母亲咽了气。奶奶抹着泪给方敏系上孝带,白麻布条缠住她的红棉袄,像是给一团火裹上了湿抹布。连山被按在方敏身边磕头,前额触到青砖时,听见方敏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解脱,有重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终于飘向未知的深渊。父亲醉倒在祠堂角落,鼾声如雷,嘴角涎水混着草屑,滴在方敏新换上的孝鞋上。
方敏跪在母亲遗体旁,替她整理衣襟。连山看见她从怀里掏出半张碎纸片,纸角还沾着暗红的痕迹——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方敏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童养媳买断契”,纸上“方氏女敏,年二十,抵五斗米入连家为媳”的字迹已被泪水洇开,像一道道歪扭的伤痕。方敏将纸片折好,塞进贴身衣襟,又摸出一枚银顶针——那是母亲的陪嫁,刻着小小的“方”字,边缘被磨得发亮。
更夫敲过二更时,雪停了。月光从破碎的窗棂漏进来,在方敏脸上织出惨白的格子。连山躺在临时搭的地铺上,望着她在灵前焚香的身影。她的红棉袄在月光下褪成暗红,像团即将熄灭的火。突然,她伸手扯下腰间的红绳,团成一团塞进袖中,动作快得像是在躲避某种窥视。连山眯缝着眼,看见她从衣襟内扯出那半张碎纸片,借着残烛的光又看了几眼,指尖在“解除”二字上停留许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了母亲的寿衣口袋。
窗外,枯死的杜鹃花枝在夜风里簌簌颤抖,枝桠刮过窗纸的声响像极了大姐出嫁前夜,老鼠在米缸里抓挠的动静。连山蜷缩在地铺上,鼻尖还萦绕着供桌上贡香的苦腥味,混着方敏身上的艾草味,像团潮湿的棉絮堵在喉咙里。他盯着方敏膝头晃动的红棉袄角,突然觉得那抹红色不再刺眼,反而像灶膛里煨着的热灰,明明灭灭间透着暖意。
方敏的影子被油灯拉得老长,投在墙上的棺木轮廓里,像幅被揉皱的旧画。连山数着她手指摩挲银锁的次数,一下,两下,三下……那把锁他白天摸过,刻着的“童养媳”三个字凹下去,像村里石磨盘上的沟槽,摸起来麻麻赖赖的。此刻锁面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方敏的指尖划过刻痕时,他莫名想起下雨天屋檐滴水,顺着瓦当纹路滑成细长的线,永远落不进同一个水洼。
“娘姐的影子和棺材一样大。”连山用冻红的手指在结霜的窗玻璃上画圈,哈出的白雾模糊了方敏的轮廓。他想起今早在村口看见的送葬队伍,棺材也是这么大,抬棺人喊着号子,棺材上的纸人被风吹得乱转。方敏会不会也被装进这样的棺材里?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忙把脸埋进方敏给的干草堆里,嗅到草根间混着的霉味,却比父亲的酒气好闻些。
方敏突然伸手拨弄油灯芯,灯花“噼啪”爆开,火星溅在她袖口,烧出个小焦洞。连山想喊她,却见她指尖按在焦洞上揉了揉,像平日补衣服般自然。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下午拾碎瓷片时的血渍,此刻在火光中呈暗紫色,像朵迷你的杜鹃花。连山想起方敏喂母亲喝水时,指尖也是这样沾着水,一下下擦过母亲干裂的嘴唇,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银锁在方敏掌心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奶奶缝被子时,钢针穿过粗布的“嗤啦”声。连山盯着她手腕上的红绳——那根系着银铃的红绳,下午被父亲扯断了,此刻松松地绕在她指间,像条受伤的小蛇。他突然想伸手替她系紧,却又怕被骂“多管闲事”。昨天他替大姐系红头绳时,就被奶奶拍了手,说“男娃子不该碰女红”。
“她疼吗?”连山望着方敏反复摩挲锁面的手,想起自己摔破膝盖时,母亲用盐水冲洗伤口的疼。方敏的手背上有道淡色的疤,从手腕延伸到虎口,像条冬眠的小蛇。他猜那是拾碎瓷片时割的,可她为什么不喊疼呢?就像大姐被拖走时,明明在哭,却咬着嘴唇不出声,直到嘴唇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