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归何处-娘姐

第一章

浙西山势如巨兽俯卧,铅灰色的雪云压得极低,仿佛山与天都被冻得矮了半截。连家祖屋的飞檐下倒挂着尺许长的冰棱,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幽光,像悬了一排锋利的水晶刀。五岁的连山蜷缩在奶奶臃肿的棉袍后,透过粗麻布的缝隙,看见穿红棉袄的身影跨过门槛时,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抹艳红在素白的雪地里格外刺目,像灶膛里溅出的火星,却比火星更凉,更沉,仿佛带着某种宿命的重量。

雪粒子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山风掠过竹林的呜咽。庭院里的杜鹃花枝扭曲如鸡爪,去年未谢的花苞冻成深褐的硬球,像无数攥紧的小拳头,对着灰蒙的天空无声控诉。方敏的红棉袄扫过廊下时,衣角勾住枯枝,“刺啦”扯出道细口,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粗布单衣。这双绣着并蒂莲的布鞋早已褪成浅粉,鞋头还沾着半块冻硬的牛粪——她今早从三十里外的方家村出发,沿途踩过结霜的田埂、冻裂的溪石,还有被雪掩埋的菌菇棚,鞋帮上的冰碴子化了又冻,层层叠叠裹成硬壳。

“这是你媳妇,叫娘姐。”

母亲的声音从雕花床榻上传来,像破了洞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漏出嘶嘶的气音。连山攥紧奶奶的围裙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母亲腕间的银锁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锁面上“童养媳”三个字被磨得发亮,凹槽里积着经年的污垢。方敏屈膝跪下时,红棉袄下摆扫过青砖缝里的积雪,融水在布料边缘洇出深色水痕,像一道道正在结痂的伤口。她鬓角沾着的雪花尚未融化,眉心一点朱砂痣被雪水洇开,像滴在宣纸上的血渍,在苍白的脸上洇出模糊的红痕。

奶奶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枝,火星子噼里啪啦溅起来,照亮了方敏腰间垂下的红绳。那是童养媳的婚讯标志,上个月连山的大姐被外乡人领走时,腰间也系着这么一根。不同的是,方敏的红绳编着复杂的“百年好合”结,绳尾还坠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银铃——风吹过时,银铃发出极轻的“叮”声,混在雪粒子撞击窗纸的沙沙声里,像某种隐秘的契约在黑暗中生效。连山突然想起大姐被拖走时的场景:她哭着挣扎,红头绳勾住门框铁钉,扯断时发出“嘣”的轻响,像过年放的小鞭,却没那么响,也没那么热闹。

“童养媳规矩:先叫娘,后叫姐,十五圆房生娃娃。”奶奶一边絮叨,一边将连山往前推。连山盯着方敏膝头的补丁——那补丁用的是粗麻布,针脚细密得像菌菇菌丝,与她红棉袄的艳丽形成刺目对比。方敏抬头看他时,睫毛上的冰晶簌簌掉落,露出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黑得不见底,却在火光中泛着淡淡的水光。连山注意到,她的眼角有颗细小的黑痣,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粒黑芝麻,微微发颤。

父亲的酒碗突然砸在地上,碎瓷片溅到方敏脚边。“老子还没死呢,轮得到女人做主?”他踉跄着撞翻烛台,牛油蜡烛滚到方敏膝前,蜡油在她裙角烫出一个个小圆疤。方敏后退半步,却将连山护在身后,自己的小腿撞上桌角,疼得抿紧嘴唇。连山嗅到浓重的酒气混着血腥气,这才注意到母亲的手帕上洇着暗红的血渍,像朵开败的杜鹃花。母亲剧烈咳嗽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方敏的手腕:“她是连山媳妇……你、你得认……”

族长拄着龙头拐杖走进堂屋,烟袋锅敲着方敏的红棉袄:“女娃,嫁进来就得守规矩,连家的种不能断。”方敏垂眸应下,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红绳。奶奶将方敏的银锁与连山的“童养媳锁”用红绳系在堂屋梁柱上,嘴里念着“锁连心,命连命,生是连家人,死是连家鬼”。连山盯着晃动的银锁,突然觉得那锁面的反光刺得眼睛生疼,像村里屠夫杀羊时,刀刃上晃过的冷光。

“喝了这碗合卺酒,就算定下了。”奶奶端来两碗混着花椒的水,水面漂着几粒干瘪的枸杞。方敏捧碗的手悬在半空,目光扫过堂屋墙上的“百子图”,最后落在连山攥着她衣角的小手上。她突然将水泼在火塘里,腾起的热气中,花椒味混着焦糊味,刺得连山直打喷嚏。父亲正要发作,方敏却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掰碎了泡在温水里,送到母亲唇边——那是她走了二十里山路,用自己的口粮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