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楚建军一路开车一路讲起他的父亲:父亲从1931年参加革命,出身在一个雇农家庭,父亲从小脾气又倔又犟。十四岁那年,地主家的崽子让父亲跪下给他当马骑,父亲不肯。地主崽子说,穷小子,你爸给我家干活,你们一家都是我家的驴马。说着拿起棍子打父亲,打死你这不听话的畜生。父亲一听火就窜起来,夺过棍子冲着地主崽子劈头盖脸打去,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我是人。把地主崽子打趴在地,最后不解气,又狠狠冲着地主崽子屁股踹了几脚,这几脚踹的地主崽子泣声惨叫,断子绝孙。在地主崽子捂住裤裆声嘶力竭哭喊下,地主气急败坏要抓父亲进衙门抵命。爷爷气得拿起棍子追着父亲满院子地打,不管屁股脑袋,没头没脑打的父亲直流出血来,但没有一滴泪。父亲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给家里招来祸端,殃及爷爷一屁股的债没有还清又欠下了人命债,两个哥哥可能为他受连累担风险,妹妹也有可能被饿死。跑也是死,不跑的也是死,干嘛等死。父亲一口气从家里跑出来,家也不敢回,饿了要饭,困了睡破庙或门洞,跑了半个多月,一跑就是几百里,连回家的路也不认识了。
一天连饿带累昏倒在路边,恰有一只队伍经过,被人救活。那个骑马的大官说,小家伙,哪里人?父亲说,没有家,是孤儿。大官说,想吃白面馒头,跟我们走。父亲使劲点头,跟着部队就走了。
那是贺龙的部队。从那时起,父亲跟着贺龙部队,参加了五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平型关大战、雁门关战役、娘子关战役、百团大战、解放张家口战役、平津战役及抗美援朝,南征北战大大小小参加了无数次战斗,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大大小小的枪伤弹痕三十六处,九次负重伤,两次装进棺材又被抬出来。
有一次,在我七岁时,父亲带我去军部大院的澡堂洗澡,父亲让我给他搓背,我发现父亲身上有好几个洞,数了数有七个,像虫钻的孔。我问父亲你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窟窿。父亲哈哈大笑,这是打蒋介石,日本鬼子留下的。父亲撩开已经发白的头发,露出头皮上嵌着的一个弹洞说,就是因为这个弹片,组织上把棺材都给我准备好了,或许是我命大,或者是革命还未成功,马克思不收我,我又回来了。父亲用右手反指着后背排列整齐的四个弹洞说,这是平津战役被敌人排子抢打的。至今有的弹片仍留在身上,刮风下雨疼得厉害。父亲的军功章满满壁橱皆是,却不让我们摆出来,说不能躺在功劳簿里吃一辈子。
余然问:“你父亲解放后没有再回家乡?”
楚建军说:“49年解放,父亲见报纸天天登找家启事,大都是像他一样很小从家跑出来,参加革命几十年。他看见一个找到家的战友兴高采烈。父亲也动了心,登报数日找家,没有消息,父亲有些泄气。一次,一个团副给他开玩笑,说他是地主的儿子,成分高,不敢找家。父亲哭笑不得,气得一个劲地骂娘,这才下定决心找家。经过组织批准,父亲带着勤务兵踏上了回家之路,在省委省政府、县领导的帮助下,父亲终于找到了家,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二十多年的骨肉分离,乡亲们传说父亲早已被炸弹炸飞牺牲在战场,今儿穿着黄色的粗呢子军装,带着大壳帽,别着匣子枪,带着警卫兵,衣锦还乡,父亲与家人怎样的百感交集不言而喻。父亲这才知道,爷爷已是白发苍苍卧病在场,奶奶泪眼迷离已成半瞎,几次上吊被救起。一个哥哥饿了吃野果毒死。妹妹被卖掉音讯全无。一家人抱头痛哭。乡亲们奔走相告,昔日的放牛娃回来了。父亲把从城里带来的饼干糖果款待乡亲们。之后,父亲登报上电台把妹妹找回来,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二老享了几年清福,先后走了。使父亲减轻了些许对父母的愧疚。”
楚建军给我们打预防针说,父亲最爱说一句话,我命令你。假若命令我们,希望我们听令,军令如山倒,老爷子的作风一贯是他正确,没有错误。
我被楚建军父亲的英雄事迹感动着,远远望去那红砖绿瓦的将军楼,肃然起敬。绿色吉普车开到大院门口,两位年轻军人站岗,持枪荷弹,一脸严肃,叫停车查看通行证。我心便紧张起来,跳下来,站在大门口,向郝建社请教如何行军礼。他告诉我,双腿并立,挺胸抬头,手指五指并拢,拇指压在食指中间稍有弯曲,举手至太阳穴眉梢。我现学现做,恭恭敬敬冲将军楼行了军礼,以表示我对老一辈革命家的崇拜。楚建军拍拍我的头笑笑,鬼丫头,真机灵。
楚建军说,院里住着一群55年授衔的将军们。他爸是中将。此将军楼大约建于六十年代出,那楼房一排排整齐划一、排列有序,像出征的军人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我们被楚建军让进家门,直面是客厅,铺着猩红的地毯。我赶紧把鞋在门外蹭蹭干净,怯生生小心翼翼迈进来。东边沙发上坐着两个七十多岁的军人,那洗得发白的军装透着一股过去战争的味道。那个光头的老红军正发牢骚,“我今天找到了市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骂了他们一顿,我孙子退伍都一年多了,还不给安置工作。都是吃干饭的,拿着共产党的钱,不给共产党干活。我在延安与毛主席一起工作七年多,也没见这么官僚主义,遭天杀的一群腐败分子。”郝建社见到两位老红军恭敬扣靴行军礼,二位老红军站起回礼,那光头老红军一声,“来客人了,告辞。”冲我们咧嘴一笑,扭头恢复刚才气冲冲出去了。
那戴军帽的老红军就是楚建军的父亲,与我们打招呼,是那么欢快,语言无忌,仿佛什么事没有发生过。我与余然也无须费力掩饰紧张,乖乖叫了声“伯伯”。老红军指了指我对楚建军说,“你的战友?”楚建军这才敢介绍,郝建社是他的战友,我俩是知青。老红军把我指认为楚建军的战友,可能是我穿着哥哥从部队给我带回来的女兵服,只是没有领章帽徽。我们谦让一会儿坐下,保姆给我们上水,把茶杯静静摆放到我们各自面前恭敬退出。
“您是不是姓楚?”我看着老红军有些面熟问。
“对呀。”老红军一脸惬意。
“是不是去年市晚报一个叫静子的记者采访过您。”我又说。
“对呀。”老红军回应。
“这真巧了,静子就是我的妈妈。”我惊呼。
老红军是本市出了名的传奇人物,家喻户晓。他曾经是王震、萧克将军的警卫员。老红军滔滔不绝与我们交谈,显然享受在战争年代的回忆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楚建军的妈妈现在北京工作,哥哥和妹妹跟着妈妈在北京。
我问:“为什么要两地分居,为什么不把娘仨调回来,享受阖家团圆之乐。”
余然说:“现在,以您的身份只是一句话的事。”
老红军笑道:“一天是军人,一辈子就是军人,军人就应该一切行动听指挥,我没有理由向部队提任何个人要求。”
老红军要留我们吃午饭,我们推辞。他很严肃地说,“我命令你们。”扭头又对楚建军说,“我命令你把他们都留下。”
“得令。”楚建军给我们扮个鬼脸,言外之意是说,我没有说错吧,命令来了。
吃饭中,老红军教训楚建军,以后不许再打着自己的名誉到司机班要车,开着吉普车到处招摇,车与司机都是部队配置的,平时自己都不轻易麻烦,你更不能轻易使用。说的楚建军很尴尬,尴尬的后果是一口米饭卡在咽喉里,咳嗽了半天才吐出来,眼泪鼻涕横流还憋了个大红脸。
事后,他对我自嘲道:“越怕在你们面前丢面子,却越出糗,这次醜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