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给地施肥,是必须的。场长与男知青从肥料厂拉回来一袋袋化肥。瞎掰说,啥肥料也比不上人粪,人粪是最好的肥料。他给场长出主意,村里小学校的厕所,每日生产队派人掏粪,还得记工分,不如让知青掏了,粪给了试验田。这样既不用记工分,又省下一笔财力,一举两得。
场长听之有理,也觉此法尚好,经请示梵书记同意后,便派两名知青每天下午到小学校掏大粪。在当时此活还是比较轻的,上午可以在家休息,又不是特别累,知青都抢着去。场长可能觉得我与小溪夜班遭遇流浪狗事件吓得半死,有些愧对我们,便毫不犹豫地派我俩去小学校掏大粪。
我俩从掏大粪的弓腰曲背的老农民手里接过脏兮兮的粪车,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盯住我们,如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我俩肯定被他击倒。他是在诅咒我俩抢了他的饭碗,可这臭碗饭谁愿意端啊,大老远闻着臭气熏天,用句夸张的话说,顶风还臭八百里。那粪车车把上到处都是屎,连木纹缝隙都浸透了屎,我不明白那老农民怎会天天摸屎不嫌脏,有一次我看见他拉粪中间休息手洗都没有洗,从兜里掏出块干粮就咬,他怎么能吃得下。听他媳妇说,晚上睡觉洗也不洗,衣服脱巴脱巴就睡,怎么能上得了炕。我从小是一个比较爱干净的女孩子,上厕所都用手帕捂住鼻子,看见掏大粪者躲得远远的,生怕熏臭自己的衣服,而今我却要去掏大粪,并且还是奖励的好活儿、轻活儿。如此优厚待遇,我们没有理由不接受或拒绝。
小溪见到那大粪车不敢近前,抱住一棵大树杆一个劲地呕吐,说:“姐,咱不干了,粪车还回去吧。”
我说:“就这样认怂了,场长和知青们怎么看咱们,我们来农村不就是锻炼的么,第一个困难就打退堂鼓。不是咱俩所为,为了早日回城,老鼠弄猫豁出命干。”
我俩从村小卖部买了两幅白线手套,卫生口罩,一把长杆大铁刷子。把大粪车拉到田里浇灌的沟渠边,带上口罩、手套,用铁刷子沾着水,把大粪车一点一点刷出模样来,当然首先刷得是那车把手。因大粪车年深日久沾在车把上的屎如漆似胶根本抠扯不下来,我俩先用水慢慢的浸泡,屎疙渣泡软了,再用铁刷子用力刷。看到有人来了,我俩赶忙把口罩、手套摘下藏起来,怕有人说我们有小资产阶级臭思想,挨批评。刷了一上午,累得腰酸腿痛,腰都直不起来了,腿也打不了弯。
中午我俩谁也没有吃饭,极度地反胃,只剩下一点点自由,那就是除了呕吐,还是呕吐。
下午,我俩拉着大粪车,去了小学校,万万没有想到招来更大地奚笑与嘲弄。我们到小学校正赶上学校课间休息,一进校门便被一群孩子围住,像看稀罕物似的对我俩指手画脚,小一些的孩子问我俩是不是掏大粪的老头死了,我俩替班。大一些的孩子问我俩是不是黑五类的子女,掏大粪劳动改造。只有那个看大门的老爷爷很同情我们,把那群孩子赶跑了:“去、去,一边玩去。别把两个城里来的孩子吓着,怪可怜待见的。”
一个中年男老师走过来扳着战斗脸严肃地对我俩说:“以后不准在课间时间来掏粪,到男厕所掏粪必须先站在门口大声喊几声,确定里面没有人答应再进去。掏粪时,一人到里面去掏,一人在外面把守站岗。”
当时,我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凶,吃了呛药这么不待见我们,讨厌我们,我们又没有招他惹他,但我们老老实实答应按照他说的做了。
后来,我们谈起此事,大姐大余然分析,他也许是好心,怕厕所里与我们相遇,十分尴尬,假如我们大叫起来,“耍流氓呀!”必定给他招来灭顶之灾,不必要的批斗,开除公职麻烦不说,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说不清道不明是真耍流氓,还是假耍流氓,或是故意暴露,无端猜测,定会招惹是非,甚至被判刑,他没有必要背黑锅,这是男教师提前准备甩锅的预防措施。听余然如此解释,我与花小溪才对那个男教师的抱怨与恨懑减少些。
我们把大粪拉到知青试验田,场长早已挖好了一个化粪池,让我们直接倒进里面,其它的事情就不用我们管了。
晚上,我俩仍没有吃饭,仍是没有胃口,反胃想吐。我俩把衣服换下来,用肥皂打了几遍,涮了一遍又一遍,闻了又闻,唯恐衣服残留臭味,遭人嫌弃。之后,把身上使劲擦洗干净,巴巴买了香皂,去味,除臭。
因小溪长得个子矮小,每次拉粪都是我掌把,她在旁边扶着车把。一天,背后不知谁说她了,干活捡便宜。那次非要自己撑车把不可。我与她争持不过,只好让她掌把,我用手使劲扥了扥绳子,小心翼翼拉套。谁知道没走几步,车子开始摇摇晃晃,车把上仰,她根本压住不住,大粪顿时从后面倒粪口直流下来,撒了一地。我紧忙抢过车把稳住,压低车把,可大粪已流在地上,而地点正是学生操场。小溪只知道哭:“姐,我是好意,不想让你太累了。”眼看就要放学了,学生们看到,还不把我俩吃了,不吃也得扒层皮。必须抓紧时间处理掉屎汤子。
这时,我看到门卫老爷爷拿着铁锨跑过来,把操场边上的黄土端过来,一掀一掀把粪便掩盖掉,说:“可怜的孩子,这么小,来到农村受罪,我的孙子还上学呢。”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也流出来,哽咽着说:“老爷爷,谢谢您。”老爷爷把粪便掩埋好,让我们赶紧离开:“一切由我来办,你俩放心去吧。”
第二天,我俩早早来到学校清理粪便,可已被老爷爷清理得干干净净,我把答谢老爷爷的一个苹果塞给他,老爷爷乐呵呵地笑起来:“你们叫我声爷爷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多叫我几声,比啥都强。”他没有接受,舍不得吃,心疼地说:“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我俩把几个厕所的茅坑掏干净,把厕所打扫干净,拉着粪车走出校门口。不远处看到场长骑着二八破自行车过来,他见到我俩竟然有些躲闪,我便生疑,到底昨天漏粪事件有些心虚,我看到他大摇大摆进了学校门口,不觉警觉起来,是不是有人告发了我俩漏粪之事?我把粪车停在院外不远处墙角拐弯处,让小溪看着,偷偷跑过去查看,我怕场长训斥我俩,把我俩开除,不让掏粪了。虽然掏粪我与花小溪都不请愿,但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在知青中我俩怎么解释被场长开除的因由。
场长的自行车停在校长办公室门前,远远听到他与校长大喊大叫:“两个小姑娘咋的了,掏粪不行吗,我刚才查看了厕所,扫得干干净净,你们连扫厕所的工分都省了,还不知足,让我换了她俩,就是不换,比你们扫厕所的老头儿强多了,得了爬高想翘脚,得便宜卖乖,登鼻子上脸,再说让我换人,我跟你急。”
我万万没有想到,也许场长一时心血来潮,那颗善良的心打通了任督二脉,替我们把闯。我心潮涌动地悄悄跑回来,与花小溪拉起粪车大步流星向试验田奔去。
到了试验田,场长早已在那里等候,倒剪着双手,站在夕阳下的余晖里,看着我俩把大粪倒进化粪池里,笑咪咪地一句话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