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追忆如歌年华

第5章

知青们有了自己的土地,高兴得不亚于解放初期分田到户的农民,个个摩拳擦掌欢呼雀跃。但我们竟必是城市长大的孩子,光有热情不够,只有干劲不行,得懂行,懂农活技术。在场长和瞎掰的指导下,我们先是犁地,前面几个知青肩头拽着犁耙绳子拉犁,场长在后面扶犁。别的生产小队里都是牲口(或牛或驴或马)拉犁,我们没有牲口,知青们就代替牲口。没有几天我们肩膀都被绳子勒出红血印,有的肩头出血。场长让他老婆给我们每人做了一副肩垫,垫在肩头上好些了。犁地过后是平地,我们仍拉绳子,场长扶住爬犁扶手。地头地尾一天走动几十个来回,累得我们腿都拉不开栓了,有的女孩子哭哭啼啼要回家,几个男知青哄哄她们又不哭了。当然,哄她们没有啥物质的东西,只是语言安慰而已。再后来是撒玉米种子,我们还是在前面拉绳,场长他们在后面扶住种子篓子。篓的上面有一个露底的小方漏斗,我们走动漏斗就会抖动,种子就会自然而然撒到地里。后面有人跟着把地搂平,种子被掩埋在土里。种完了玉米种子,场长教我们搭背儿,就是用锄头在地里搭起一米见宽一拃见高的土垅,形成流水通道,以利灌冬水。场长他们搭的背儿,笔直平整,像一件入画的艺术品。而我们搭的辈儿,七扭八歪,像条蜿蜒曲折的蛇。老农见了都发笑,场长他们又加班加点整理了一遍。玉米种子撒好是栽山药,山药秧是瞎掰在自家土炕上事先温好的秧苗,我们再一棵棵把山药秧子移栽到地里。我们不懂技术把山药秧子栽得很深,生怕被风刮跑了。谁知秋后带来巨大损失,也使我们头一次与瞎掰产生了矛盾。

苗秧栽好后需要浇水,我们每两人一组,24小时灌溉。我与花小溪分在一组。我把母亲给我做的饼干给她吃,我觉得她特别可怜,15岁的孩子就抛家舍学来到农村,像没人管的孤儿。我给她讲故事,讲《一千零一夜》,讲《安徒生童话》,讲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等,还用东拼西凑的故事哄她开心。她羡慕至极,吞吞吐吐地说,“我可以拜你姐姐么?”我当然高兴了,巴不得呢。背地里我俩拜了姐妹。自此,她一直叫我姐姐。

一天,我俩值夜班,夜里飓风铺天盖地而来,像魔鬼的爪子抓挠着我们的脸蛋生疼,大雨入注浇灌在我俩头上,雨衣如纸不起丝毫作用,我俩第一次尝到害怕,感到大祸临头。小溪说,“咱俩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吧。”我俩看到田间地头堆得高高的麦秸垛,就急忙跑过去,到跟前,麦秸垛里传出“呼呼呼”的声音,我俩停住脚,向麦秸垛细瞧,我的妈呀!风雨中那麦垛里两只绿色小圆光死死地盯视着我们,那眼睛犹如看不见的绿宝石闪闪发光,双眸反射的阴森散布着恐惧与死亡。我听母亲说过,黑暗中,狗的眼睛冒红光,狼的眼睛冒绿光。风声中那“呼呼呼”阴森森两只绿色小圆点,一步步向我们逼近。“狼,真的是狼!”我失声大叫。我俩隐蔽在黑暗中,小溪一下子扑倒在我怀里大哭,“姐,我害怕。”我感觉她浑身颤抖,身体向下滑去。我壮起鼠胆安慰她说,“不要怕,不要哭,再哭,狼会扑过来。”小溪止住哭声,但浑身哆嗦圆了,呜咽着。我虽然不相信城市的郊区农村里有狼的出没,但我眼前确实出现了书里描写的狼吃人的血淋淋的镜头,世界末日到了无怪乎就是这样一副恐惧,我俩要被狼吃掉,又束手无策,只有等待死亡。当时怎样的一种无助与绝望,到现在我也用笔描绘不出。“救命啊!”空旷的田夜里,风声雨声裹挟着我俩的呼救声,我把小溪紧紧搂在怀里,不,是死死压在身下。我极力控制着胆怯的情绪,使头脑尽快保持清醒,我们不能跑,跑得再快,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必定被狼撵上吃掉。不跑,狼视眈眈,绿眼凶惨,我俩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心里防线彻底崩溃,如那案板上挨宰的鱼,横竖是个死。跑不得,动不得,眼里噙着泪花,脑子一片空白,我把挖沟渠的铁锨紧紧握在手,像攥住生命的救命稻草,准备等待狼扑过来拼死一搏。

生死关头,一束手电筒的光束射过来,神速带着倏忽,近前是场长带着几名男知青跑过来,他们知我俩今晚值夜班,见刮风下雨不放心跑过来查岗,通知我俩回去。

“救我!”这时,我俩像见到了救星,情不自禁嚎啕大哭,把哭声拉得很长,带着颤抖音,带着惧怕惊慌,哭得动地惊天,稀里哗啦,瘫软在地,昏然欲绝,瘫坐在地上。

那哭声仿佛是一颗求救信号,一种生命的释放,死人堆里发出来的活人的气息。场长吓坏了,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孔本能地露出愧疚的怜悯,他和几名惊惶不安的男知青见状,狼口夺人,拿着棍子冲狼恶狠狠、气汹汹打过去。“嗷——”,几声狼地惨叫渐渐远去。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在场长与知青的壮胆下,给我们带来战胜恐惧和实现希望的勇气,我清醒过来,那是一只流浪母狗和它的几只幼崽躲在麦秸垛里。清醒把我带出黑暗,我猜想,也许母狗怕我们伤害它的孩子,死命护幼崽,呼呼凶斥。我们怕狼吃掉,胆颤心惊。正如麻秸杆打狼——两头怕。狗护崽,是上了古书的,敢跟你玩命。幸亏我们没有再敢近前一步,远远地对视,假若我们再前进一步,它定会像狼一样把我们咬烂撕碎。至于母狗眼睛为什么会发绿光,可能是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急绿了眼睛,比喻要吃人。已被我们哭声吓坏的几个男知青,早已失去理智,不问青红皂白,一阵乱棒把母狗打跑,可那几只幼崽却没有母狗的幸运,它们跑不动,也不会跑。当时,村支书怕我们冬天下地冻着,给我们在田间北头准备盖几间休息室,刚刚开工,挖好地基,砌砖上瓦,在旁边挖了一个淋灰池,里面有一人多深的淋灰水。几个男知青,义愤填膺,毫不犹豫地把那几只没有跑掉的狗幼崽,拎起尾巴,抡了几圈,甩进淋灰池里。那幼崽“嗷嗷嗷”地惨叫,不亚于我俩当时的恐惧。母狗打跑了顾不得它的幼崽,保自己命去了。我俩得救了,可狗的幼崽却赔上了性命。因此,我俩也因获此“殊荣”,而受到知青们的赞扬仰慕。

第二天下午,我上工看见母狗远远地盯视着我们不敢靠前,听任幼崽在淋灰池里一声接一声地惨叫,母狗焦躁地、绝望地、远远地、溜溜地瞪着一对急红的眼睛,像公园的狼一样来回遛达,除此以外,已没有任何能力挽救它的幼崽。幼狗的气脉比人的气脉要长,一整夜竟没有淹死,一声连一声的在淋灰池里惨叫。我要求男知青把它们捞上来。出于精神亢奋中的男知青在瞎掰技术员的怂恿下,说捞上来也活不了了,死定了。好几天,我的耳畔仍响着幼崽的“嗷嗷”惨叫声,像一串恐怖的风铃时时敲打着我的魂灵。

这件事,在知青中反响很大,有的家长情绪波动,找到了郊区委知青办讨要说法。同时,也有人产生了回城的骚动。同时,也吓坏了村支书,从那时,村革委会做出决定,女知青不许上夜班。夜间出来必须三人以上结伴。当时,我们宣传队每晚排练节目排练,都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

“吃苦长寿。”余然总是用这话开导激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