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几天的忙碌,旷野已不见麦浪的踪影。满载麦捆的拖拉机、马车、架子车、小拉车,奔跑在田间小路上,尘土飞扬。打麦场上人欢马叫,笑声一片,丰收气象喜气洋洋。
劳累中的人们总喜欢用逗闷子来拉近距离缓解疲劳。一个刚刚脱下上衣赤裸上身的中年男村民坐在阴凉处,从腰带间拔出旱烟袋,装满烟丝,点燃烟袋锅,狠狠吸一口,吐口浓烟心满意足地说:“抽袋烟,解渴解饿解心宽。”一个穿红花衬衫的中年女村民叫他帮垛麦秸垛。
“天还没有黑,叫我干啥?现在累得早就没有怂了。”那个男村民懒洋洋不愿动,打趣说。
“下三滥的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若不是裤裆里那四两坠着你,早飞到天上去了。”气得女村民拿起土坷拉故作惊人之举,向他扔去。
“我刺儿溜呗,打是疼骂是爱,实在喜欢用脚踹。”男村民躲闪着。
人们忍俊不禁地哄堂大笑,男人们前倾后仰“哈哈哈”大笑,女人们情不自禁双眼紧闭,双手捂脸,低头“咯咯咯”闷声之笑,连累也笑跑了。有的男人竟然用丰富的想象力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骚劲儿,冲撞着他们的身体,用更荤的段子来证实自己身体的强壮。
知青们个个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吭气。
“狗带嚼子瞎胡勒,当着知青的面把嘴巴放干净点。”生产小队长骂了他俩几句。
那男村民撅着嘴巴,好像跟谁吵架似的没再吭气,原本很体面的占女人便宜,变得很是难堪。
村大队部喇叭里歌声悠扬“在希望的田野上”,曲符回荡在高耸的麦垛间。打麦场上知青拉套,村民手扶辕把“咯吱咯吱”粗重的碌轴碾过厚厚的麦穗,麦粒唰唰而下,翻场再碾,挑麦收堆,忙不暇接。知青们学着农民的样子,手挥木锨,铲起沉沉的粗麦,弧线式撒向空中,那金黄的麦粒直直的落下,而那麦糠、麦秸随风飘去,纷纷扬扬如天女散花。
夕阳的余辉温情脉脉地照在知青们一张张红艳发光的脸上,收工的路上嬉笑打闹的声音使村民们身不由主地凑上前去屏息倾听,知青们带来了城里人的气息,这种气息是他们从没有感受到的,新鲜而充满活力的放着光彩,每一道光彩都依依不舍地附着在这些村民的身上,尤其那些年轻男女村民们不愿离开知青的人群,就像孩子们在黄昏时刻不愿离开一条愉快玩耍的街道那样。
暮色降临的时刻,天空繁星闪烁,姣洁的月光洒满晒麦场格外明亮。吃过晚饭的知青们像军人那样,排列整齐,席地而坐,互相拉歌,一天的劳累驱赶不走我们心头上的高亢,个个挺直脊背,充满希望,喜气洋洋,透着青春的气息,听村支记讲话。村支记给我们的初感是不言自威,说话声音又粗又大的男高音,增添了他给我们性情暴戾的印象。他说起话来总带着一种长辈教训小字辈人的口吻,夹枪带棒:“你们都是些有知识的孩子,有文化的学生。我是大老粗,小学二册,说话如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大道理我不会讲,也讲不过你们。我们是受命于公社派遣,为了完成政治任务才收留你们。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要把你们这些城里孩子的坏毛病收敛起来,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尥蹶子。这是城市郊区,不是山沟沟,我们不缺劳动力。我知道你们是一群有门路有背景的孩子,不愿到边远山区去吃苦,来我们这里镀金,伺机返城。你们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接受我们的再教育。首先经得起考验,第一大考验就是夏天防蚊虫,冬天不怕虱子臭虫咬,让它们吸血,吃饱了就不咬了。听说有人看不起我们农村人,你们晚上睡不着觉,抚摸着胸脯好好想一想,哪个上数三代不是老农民,给我好好劳动改造,年轻人需要历练,好钢需百练才能成钢。我要让你们吃些苦头,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卯足干劲玩命干,不要像那到站的火车头,光鸣鸣不动弹。”
书记以铿锵有力洪亮的声音,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对知青们的希望,在夜空中回荡,使人感到一丝丝紧张与惧怕,知青们仿佛感到他要把自己撕碎一般:“现在你们的安置费还没有批下来,先在村里各家各户暂时借住着,等郊区知青办把钱打到村里账上,我们再给你们盖知青宿舍,办知青农场,给你们拨几百亩实验田,自食其力去吧。”
村支书四十岁上,比我们知青大二十来岁,是三代老农民,根正苗红,公社里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代表人物。穿一件丢了几个纽扣的本色粗布汗衫,戴一顶少边没沿的破旧草帽,刮过胡子的两腮留着刮破腮几个带血小口子,加上小小的眼睛,大大的鼻梁,显得十分的笨拙和粗狂。他的嘴巴大大的、厚厚的,给人一种肉欲的感觉。尤其那张把持不住的嘴,总是不自觉顺嘴秃噜“你懂个卵”这句口头禅,以示他是村把式啥都懂的农活全能手,更增添了他的霸气与狂野威力。他曾经一棍子把想反攻倒算老地主的腿打折。抗战时期,他父亲偷偷给八路军带路,偷袭了村西边日本鬼子的飞机场,炸得火光一片,大获全胜,村史留名。
村支书让知青们成立了知青文艺宣传队,获得了知青与村民们一致拥护。余然、我、袁自朝等几名知青加入了宣传队,与村里文艺骨干约十几人每天晚上收工吃过晚饭,便集中在小学校里排列节目。白天活跃在田间地头宣传毛泽东思想,表扬好人好事。我由于能写文字,自编自演了许多文艺节目。有诗朗诵、快板书、歌词填唱等许多小巧灵活、丰富多彩、村民喜闻乐见的文节节目,受到村支书及大家的一致好评。村支部开会通过,让我担任村妇联副主任,激发了我更高的创作热情。宣传队员们活跃在田间地头,起到了活跃村民生活,调动村民积极性重要作用,也成为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我曾经美好的憧憬着,要加强刻苦锻炼自己,早日回城去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现在听起来有些可笑,但那时候却无比神圣。
交公粮,是一年中社员们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几辆装满大丰收麦子的拖拉机在前面开路,“突突突”开怀大笑,扬威耀武,趾高气昂。后面十几辆大马车紧随其上,车把式故意把鞭子甩得嘎嘎响,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们模仿着《青松岭》里交公粮的情节,兴高采烈,喜气洋洋,那个带劲儿。那拖拉机倒像为他们鸣笛开道的警车,他们才是主角。书记早已天不亮,三四点钟就出发到郊区交公粮处排队,晚了,其他大队的人马到了,就更排不上号了。那时,交公粮哪个生产队交得多交得早,是无尚荣光的事情。郊区委会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表彰,下文件号召人们学习,还上报纸宣传。只有这时候我们才能看到书记那张冰山脸,满脸微笑着透着开心,掩盖他那土皇上土老鳖特定身份,在他身上刻下的不可逾越的豪横,与我们谈笑风生。我们虽然很累,但是很幸福,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