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这代人老了。岁月带走了我们的青春芳华与容颜,唯一留下来的是记忆。人老爱忆童蒙,回忆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是留恋回不去的时光。我将用记忆中的故事,讲述我们这代人走过的风雨彩虹人生路,记录我们成长、蜕变过程中的每一个精彩瞬间,见证那些岁月流逝和时代变迁的重要事件和精神传承。在逐渐变老的路上,珍惜初心,珍惜生命,珍惜往后余生的期许健康,活出我们喜欢的样子。
记忆中,1974年7月16日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是我们高中毕业下乡的日子,是华北大平原麦收已开镰的日子。是我们心存远大理想初相识的日子,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注定承载了我们一生的厚重。
天蒙蒙亮,雄鸡高唱,太阳用微笑露出晨光,第一个叫醒的是村支书,他趿拉着鞋,披着网眼纱的连襟汗衫,用手搓着胸脯上的汗渍泥卷,来到简朴的村广播站。坐落在半天云里,那根高耸入云端的水泥柱上,东南西北簇拥在一起抱团的几个大喇叭兄弟,义正言辞鹤声齐鸣着村长的命令:“全体社员们注意了,别睡懒觉了,老爷儿照屁股眼了,赶紧给我起床抢粮。晚了,看我怎么罚你们!”随之,那高大魁梧的喇叭兄弟响起了《农业学大寨》交响曲。这嘹亮激越的歌声,像沸腾的诗,给炎热夏天的人们注入精神振奋与斗志昂扬。
被村支书高音或被歌声惊醒的人们,来不及梳头洗脸,揉着眼屎,睡意朦胧的以生产小队为单位匆匆忙忙走出家门。有的男人抖落着第一泡尿的裤子,有的女人掩着奶孩子第一口奶的胸襟。人人胳肢窝底下夹着昨晚早已磨好的镰刀,铮光瓦亮跃跃欲试。人们踏着露珠进入麦田,像布阵的兵井然有序地走进各自的抢粮方阵。草帽底下藏不住男人古铜色的脊梁,女人五颜六色的花衬衫。
烈日当头,麦浪滚滚,人们戴着草帽,弓着身子,左手拢过麦子,右手拿着镰刀,在日头下挥汗如雨抢粮。
然而,今年与往年不同,人群多了几抹绿色的点缀,清一色的绿军装。他(她)们身着布仿军装,没有领章帽徽,胸口统一别着一枚大大的像章。她(他)们是首批来到这里改造思想、锻炼身体的特殊群体,正是歌一样的年代,花儿一样的年龄,散发着清纯少男少女的清香。他们是来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两年后便可回城安排工作。
那穿的确良绿军装、扎马尾辫的女孩儿就是我。那是真正的绿军装,四个兜的军官服。其他人都是布仿,大多是家做的。没人能享受我的待遇,因为我的哥哥正在部队服兵役,我央及他给我弄来这身特殊装束,是哥哥对我下乡的特殊鼓励与支持。当时,我高兴得三天三夜没睡着,梦里笑声把爸爸妈妈都吵醒了:“傻孩子,天上掉馅饼砸你怀里了。”
绿军装,是那个时代最时尚、最自豪的装束,谁家要是有个男孩子或女孩子当兵了,那就是大出息、大喜事。大街上要是走来走过去个当兵的,人们一准儿拿眼睛瞅着,羡慕的了不得。
那时,一个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一个生产大队分十六个生产小队,我被分在第十三生产小队。镰刀下一片片麦子倒下,堆积成捆,被马车送往打麦场,等待碾压晒干成粮。约一个时辰左右,小队长一声吆喝,“收工。”收割的早班就结束了。人们匆匆忙忙回家吃早饭,把早已饧好的面搋柔擀成面条,煮熟的白面条在凉水里一拔,就着醋蒜搅拌,入嘴滑嫩,透着一个字:爽!
社员们饱嗝还没有喘匀实,各小队长用急促的钟声催促社员们抓紧时间抢粮。那五颜六色的人群再次涌入麦田,割麦的割麦,运粮的运粮,一派繁忙的麦收景象。
当骄阳似火,收割人汗流浃背,小队长一声吆喝,“歇个地头畔儿。”人们松一口长气,把草帽摘掉,从麦浪深处露出头来,如“吱吱”欢叫的麻雀,暂时歇息在地头树荫下。那些奶孩子的妇女毫不避讳,一边敞胸露怀奶孩子,一边与男人们打情骂俏。男人们坐在地头阴凉处,齐刷刷抽起地头烟,“抽袋烟,解渴解饿解心宽”来烟缓解疲劳。这时,我们都会知觉地躲到一旁,不敢听社员们叫人脸红的打情骂俏。
那个理短发的叫余然,年龄最大,20岁,一脸的稳重,那高高耸起的胸脯显示她已经发育成熟。她把从地头沟渠里取来浇灌井水的水壶,递到每个人手里说,“农村没有凉白开水,锻炼着喝吧,不会闹肚子的。”她在家排行老二,父母亲都是工人,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三个妹妹。是应届高中毕业生,班里除几个当兵的男生外,学校“一锅端”全盘上山下乡,否则没有下乡两年以上的经历不予回城安排工作。她的父母亲为了留住本应下乡、但留家待业的哥哥,堵住那些街道革委会小脚老太太动员哥哥下乡的那几张臭三八嘴,提前给她报了名额,顶替哥哥下乡。在学校她是班长,习惯性的体现班长的风范,并在班主任怂恿下,向报社写了下乡决心书,发在市报头版头条,被学校破格吸纳为预备党员。
那个身材高挑、梳着两条大辫子,像古代贵妃那样发髻高盘,叫涂燕。她父亲是右派,在监狱里劳动改造。母亲一人抚养三个孩子,心力交瘁,过早离世了。街道革委会为了“照顾”三个孤儿,提出让哥哥接替母亲的班,她下乡,弟弟仍可以读书的安抚政策。于是,她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高二辍学来到这里。
那个梳着两条齐肩小辩的叫花小溪,六0后,满脸稚嫩,笑起来很天真,露着两颗小虎牙。只有15岁,文化水平最底,是一个初二的学生。她的父亲原是一名作家,被关进“牛棚”。妈妈抵不住精神压力,投靠到一个造反派头头的怀抱里,寻求庇护去了,把小溪扔给奶奶抚养。那年爷爷刚刚去逝,奶奶俩没有了生活来源,靠政府每月发放每人10元救济金勉强度日。小溪为了给多病的奶奶减轻负担,自食其力,几次哭闹到革委会要求下乡。于是,初二便辍学来到这里。
我叫陈宁宁,19岁,也是应届高中毕业生,爸爸妈妈是报社记者。因我有个哥哥在外地当兵,“身边可留一个子女”的下乡政策,本可以照顾我留城,但我的目标是当作家,为了体验生活,为了寻找素材,毅然决然报名下乡。大家称我为秀女。
“地头那几个黄花大闺女,到这边来。”我们刚刚喝了几口水,憨厚的生产小队长就沙哑着嗓子大声呼叫。等我们走近了,他又说,“你们谁会唱歌跳舞,给大伙儿来一段,大伙儿先‘呱唧呱唧’。”随即带头鼓掌。
掌声触动了我那颗敏感的表演欲。在学校我是校宣传队的,多次登台演出的历练,已经没有了胆怯与羞涩,听见掌声就像打了兴奋剂,情不自禁闻掌声起舞,自报奋勇让余然给我伴唱给大伙跳了一曲《洗衣歌》。舞蹈把我们带进幸福与憧憬之中,我们准备在农村发挥知识青年的作用,大干一场,为父母争光。
“太棒了,再来一个要不要。”在欢呼声中,我又即兴跳了一曲北风吹《扎头绳》,把社员们的情绪带向高潮。余然用她那浑厚的女中音唱了一曲胡松华的《赞歌》。男知青沈浩趁兴拉了一曲二胡独奏曲《丰收乐》。在村民们响亮的“呱唧呱唧”掌声中,村里的姑娘舒敏来了一段河北梆子《审椅子》,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地方戏河北梆子,以前一茬儿的京剧样板戏,早已听得不新鲜了,这高亢动听的河北梆子却是这么委婉激越,河北也有自己的传统特色曲目,我感到一种无名地兴奋和向往。自此,不由自主地向村民学唱河北梆子,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一次我在一群知青中第一个跳出来翩翩起舞,给我以后在村民眼中刮目相看奠定了基础。在一次全市知青文艺汇演中,村支书推荐我代表全体知青参加了比赛,演唱了河北棒子《龙江颂》江水英那段大唱,“望北京更使我增添力量。”一举成名。以致后来公社书记要把我调到公社里去帮助工作,但被我拒绝了。因我见到那晚花小溪偷偷地哭泣,伤心落泪,说我不管她了,又成了孤儿。对于花小溪的同情,阻挡了任何事情对我的诱惑,我留在了花小溪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