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至今她都搞不明白，单单为了刘佳生，自己就真的舍弃了复读，而当了代课教师？
这句话，她跟刘佳生斗架时，说过不止数十遍。一开始他还认账，承认她为他及他的家庭所做的牺牲，后来根本不认了，反唇相讥，说她笨头笨脑的，复习三年也未必考个小中专。这种反击异常刺耳，也让她反思。她忽然怀疑起了自己当初的动机。落榜的那个暑假，她并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痛感。但郁闷是少不了的。那个夏天，炎热异常。坞坡镇上，各家都种了烟叶，大家顶了太阳钻进油腻苦涩的烟稞里打烟叶，尔后蹲在各家的树荫里缠叶子上架。也许是自家劳力多吧，钻烟稞这种脏活，她没干过，她只坐在树荫里缠叶上架。把青叶两片一合，缠到两米长的竹杆上，其他人再把它们放到烟叶楼里蒸烤成金黄金黄的干叶子。
坐在自家的后沟沿上，缠着叶子，眼睛朝沟外看，经常看到光着脊背的刘佳生去河里洗澡。他爹是瘸子，娘是独眼，弟弟们全都看着他呢。刘佳生落了榜，从村街上过，跟人家说话，从容不迫，看不出一丝的沮丧。他把头发剪成平头，下洼地也不戴草帽，光着背，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有时穿个大裤头，瞧不出是县城高中下来的学生。
有那么两次，刘佳生在沟外沿喊她，将两只香瓜扔给她。这让她心里有点难受。他已经晒得黑红脸膛，跟普通农民没了区别。朝她笑时，那洁白的牙齿异常醒目，提醒她似的，让她想起高中里的一个高材生，在短短月把中的变化。
他们说话不多，但感情不浅。只有刘佳生在坑外边，跟她说话，她才轻松一些，心里的郁闷才松动一些。
有一晚上，堂妹子来聊天，两人有说有笑，似乎月亮比以前的都亮。堂妹子说她有海量，落了榜也不生气，不像刘佳生，有一天一个人坐在河湾里哭得跟死了亲娘一般。她心里一沉，问堂妹听谁说的，堂妹说，她和几个割草的伙伴都听到了，都说这刘佳生没量，不就是没考上大学吗，坞坡镇上没出过大学生，也没见哪家的烟囱断了炊烟呀。月光从树缝里洒下来，将堂妹幼稚的小脸打得花花斑斑的。丁雨英的心情陡然阴暗下来，她同情刘佳生，男儿有泪不轻弹，刘佳生到了伤心的极限了吧？否则，要强的他根本也不会哭泣的。堂妹说她有海量，那不是海量，是自己没地方哭，在家里哭，怕家里人陪着伤心，在外面哭，自己又不愿到外面去。刘佳生也是撑不住才去河湾的吧？
几天后刘佳生又站到了坑对面，朝她笑笑，扔过来两个香瓜。她见他的笑有点苦涩，安慰了他几句，约他晚上去坑外的小树林里见面。
晚上的月光皎洁如水，冲涮得小树林里一点声息都没有，冲涮得四周一片寂静和洁白。树叶动也不动。这一片天地仿佛就是他们的。从他身后的树缝望出去，偌大的原野，翻来覆去的只有月光。
等他向她跪下来时，她平静的心马上揪紧了。
潮湿空气中浮动着他的啜泣：
“雨英，帮我一把吧，我不是坞坡镇的虫，我得复读，离开这里。”
她拉他起来，安慰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平生只有三跪，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
“我现在跪天天不灵，跪地地不应。跪父母，他们哪知道我想啥。只能跪你，在这事上，你是我的天，是我的地呀！你若不答应，我可不起来。”
刘佳生哭得压抑，是怕别人听见，但他脸上全是泪，她用手擦不及。她的心都碎了。
老实说，她自己还没有想过再去复读的事，刘佳生在提醒她。他的手，在这个假期里已经给农具磨成了厚厚的老茧，一摸，没有温度，只有硬度，像枯树皮，像粗盆沿，像田野里的土块，唯独不像人身上的东西。
男人的泪最能俘虏一个女人的心。现在她不断回忆那个月亮如水的夜晚。锦城的月亮不亮，比不得坞坡镇小树林的。
正在跟铁玲聊天，接到了作家齐林的电话，问她为啥不听戏了。她说本来我就没去。他说那你今上午来干什么。你不是忙吗？忙个毬呀。来来，唱得不赖。她问齐林干啥的。齐林说权利大了，当评委呢，本县都成了万金油了，哪儿都涂抹。
如果光说这些，也没什么。但齐林又问她，中午在农家饭庄吃得还愉快吧？这叫她吃了一惊。马上说你小子敢监视我，小心我抽你。齐林嘻皮笑脸地说，你的那位郑头，人不错嘛，还能唱二本腔。丁雨英哈哈笑了，啥东西都成了我的？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说吧，别扎花枪了，有啥事？齐林说，那个金丹丹不错，能不能帮本县约约，晚上我请你们喝咖啡。丁雨英说，人家名花有主了，你就单相思吧。
刚挂了，又过来一个电话。
“大姐，我金大童呀。”金大童的声音有点变，比现实中的粗一些。“听人说，这儿评委中，齐林跟你很熟，你看，帮我一下吧。”
她连忙答应。这样巧的事情，她没往一块搓合，都是韦玉把心路搅乱了。金大童这人，骨子里傲呢。他能来求自己，不定自己给自己鼓了多少劲呢。得帮他忙。她叫铁玲等一下，马上拨了齐林电话。齐林一听要他为金大童帮忙，马上推脱，说小白脸没好东西，我可不干。丁雨英知道他好打哈哈，说话没个正经，赶紧问金丹丹呢。齐林说她的忙帮不帮，她都能过，中午吃饭，大家都议论过了。争议最大的就是金大童。丁雨英问咋个争议法。齐林说电话里说不清。丁雨英又笑，骂他一句，说咖啡馆能说清，对不对？齐林说还是嫂子了解本县。丁雨英说晚上我请你，你穷光蛋一个，还是少花几个钱吧，留着吃你的烩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