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半支烟工夫，金丹丹和一个男生来了。二人一进院，金丹丹便“哇”了一声，这地方真不错，如果早起能有这样的地方练嗓子，活动腰身，该当多好。男生说，等你成了大腕，自然会有大老板给你弄这个。金丹丹说就你会说这话，把我看成了什么人，还是师兄呢。
那男生伸手折了一片桃叶，就这一个动作，丁雨英发现他就是上午让自己难忘的“伍云召”，摘叶的动作跟他“打马”的动作如出一辙。他将舞台上的招式流露在生活之中。丁雨英想，现在这么个浮躁的市场化社会，还真有如此敬业的人。不知觉中，她将他跟多年前的刘佳生联系在了一起。他们真的有某种相似的地方。她的眼前也就有了灯光呀，布景呀，服装道具这类东西，耳边也响起了锣鼓管弦的声音……
他叫金大童。跟金丹丹一个村。都在县城的郊区。他比金丹丹大不少，但他没有她幸运，至今没有得过什么像样的奖项。
饭桌上，郑金生只顾跟金丹丹说话。看得出，他们早就认识了。自然，丁雨英跟金大童聊了起来。他的嗓音比较柔软，有点女性化。尽管他长得一点也不像香港明星张国荣，但她仍是把他们联系起来。金大童不像其他男人那样，除了面部没有棱角，呈弧形以外，喉节也不显，胡子又很少。二本腔本身就有点女性味。据说唐喜成当年是唱旦角出身，由旦角转为须生，创立了豫剧有名的唐派。
丁雨英跟他碰了杯啤酒，问：
“你恐怕还会唱旦角吧？”
郑金生从旁边插话说：“你这位大姐可是内行，当过咱市豫剧票友大赛的评委呢。”
金大童笑笑，说会唱旦角。马上又问：
“大姐听了我的唐派唱腔，觉得怎样？我先听听你这评委的点评吧。这几年我比赛，没有一个评委认真评过我，总是将我跟其他唱唐派的搁在一起，说得含含混混的，我听不出什么意思。”
丁雨英从话中听出了他的怨气。别看他长相文静，内心傲着呢。可能他自己明白，他比别的唱唐派的有点优势。人家全是二本腔，他还能上大本腔，比人家轻松一点吧。越是这样的人，你越不能随意评价，他会非常在意你的批评。弄不好，他不但不听你的合理化建议，还会认为你是蒙他的。
碰巧头顶的桃树上有一只白鸟，喳喳喳喳，丁雨英起身，扬手，赶那鸟，怕它撒粪下来。树上的桃子多已摘去，只有一两个小桃隐在树叶里。鸟是吃桃来的。
鸟一飞，踢落了一个桃子。桃子落下，正好在了金丹丹的眼角上。金丹丹哎呀哟一声，手捂在眼上。郑金生慌忙起身，扒着她的手看。金丹丹撒娇地说，眼要瞎了，疼死我了。郑金生真以为很重，拿出手机，要打电话。
金大童拦了他，说疼一会儿就好了，一个小桃子，又不是炸弹。
金丹丹听出了他的揶揄，马上放了手，说看看肿没有。大家看那儿，别说肿，连红都不红。
金大童笑了，说：
“差了，差了，肿成了萝卜，眼也流血了，这位大姐，咱们的明星毁了容。”
金丹丹瞥了一眼金大童，努了一下嘴，说你当的是啥师哥，一点不疼我。
金大童不跟她对视，而是看刚才飞走的白鸟，那只鸟很漂亮，飞到另一株桃树上，朝这儿边看边叫。他说，那鸟正向你道歉呢。说着话，嘴角浮着笑意，也不看金丹丹。丁雨英觉得这个金大童治女人的撒娇有一套，不远不近的，让你笑不是骂不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嘴。金丹丹拿他没法，努着小嘴生气。丁雨英摸摸她的额头，又拍拍肩膀。她对金大童说：
“小兄弟，你就不怕师妹恨你吗？”
金大童收回目光，他破例似的端起酒杯朝他们一晃，喝下半杯啤酒来，低下头去。
郑金生把金丹丹揽在怀里，说乖孩子，多吃饭吧，唱起来底气足。金丹丹问，我是不是高音搭不上去？郑金生说没有没有，我觉你身子单薄了一点。金丹丹不以为然，说我还怕胖了呢。丁雨英觉得她天真，对她说，金丹丹这名好听，一听名字就知道身材高挑，人利亮。哪像我，都成了这种肥肿样，成了猪尿脬。金大童说，大姐，她可没说你胖呀。金丹丹明白过来，说大姐，你那身材是富态，上了戏台，演的全是诰命夫人。见他们说得热闹，郑金生不甘寂寞说，我虽没学过戏，但我认为，到戏台上，演个门官，倒也合适，瞧咱这身材，头大脖粗，将军肚，至少是宰相府前的门官。大家哈哈笑了起来。邻桌的人都往这儿看。那只白鸟也给吓跑了。
丁雨英想买单，郑金生不让。丁雨英说，我还没请领导吃过饭呢。郑金生说下次吧，以后的时间就宽松了。他又感叹一句：
“当官真没意思，把我的棱角磨平了。刚毕业时，风华正茂，棱角分明，看如今的脸型，简直就是个葫芦。几十年时光，落花流水春去矣……”
饭后，金大童金丹丹向丁雨英索名片，丁雨英在包里找了一会儿，只有一张，她递给金丹丹。金大童说我先瞅瞅，夺了过去。金丹丹不再要。几个人走到篱笆院的外面。一时没有出租车，丁雨英说我叫公司的车来吧，不是好车，普通面包车。郑金生不让，说刚好能散步，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这儿空气好，又没人捣乱。刚走两步，郑金生就扳了金丹丹的肩膀，半个身子压在她的半个肩上。丁雨英以为金丹丹受不了。她不知人家金丹丹天天练功，瘦而不弱。一个戏子，半个武师。她走起来，腰腿一点抖动都没有。郑金生有点浮醉，说想唱。金大童说弄两句欣赏欣赏呗。郑金生刮他一眼，嘴角一丝冷笑。丁雨英没听过他唱戏，倒听人说他爱到歌厅去唱卡拉OK，全是革命歌曲，流行歌曲一句都不会，舞跳得也不好。没想到郑金狂唱起了二本腔，也就是金大童的那一套，唐派的《三哭殿》：
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
勤朝政安天下五谷丰登
实可恨摩利沙犯我边境
秦驸马保边关卫国干城
嗓音一落，金丹丹跟丁雨英马上鼓掌，金大童迟疑了一下，愣愣地看着郑金生。他真没想到，郑金生一个业余爱好者能唱成这样，除了第一句的高音没有上去，其他部分几乎无可挑剔。难怪这几年去《梨园春》打擂的业余爱好者，比专业人员都受观众的宠爱。郑金生见他不鼓掌，马上拍拍他的肩膀，问，老弟，高音上不去了，让你见笑。金大童说哪里哪里，我正在想，你要练这个，我还不得去扫厕所吗？金丹丹说师哥，我第一次见你这么谦虚。金大童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今儿真碰上了高人。郑金生说，这一段，我对着卡拉OK，都练了好几年了，那个高音还是上不去，真是惭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