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落实政策之后,很多亲戚来看望我,很多多年不来往的朋友也写信来问候,我如实地告诉他们,我虽然已经不是所谓的反革命分子了,但仍然是一个有缺点和言行错误的人,仍然是要接受群众的批评教育!
有人劝我接受这种屈辱,有人鼓励我上访告状,有人对此不屑一顾,劝我一笑了之,就在我苦不堪言的时候,田彩田大姐突然回来了。她见到我,先是一抹长时间的苦笑,这苦笑告诉我,身为将军夫人的她,也有将军夫人的难言之隐。
“大寅,你还是那样,没变!”二十多年不见,她已经是一口地道的省城口音了。
我赶紧给玉梅介绍:“玉梅,你快来见大姐。这是你弟妹,她叫玉梅。”
田大姐热情地跑到玉梅跟前,拉住她的双手不放,仔细的,甚至是有些放肆和不顾礼貌地端祥着玉梅,然后说:“好,好,再让大姐好好瞧瞧……”她对玉梅赞不绝口,玉梅却有些自惭形秽,傻乎乎地羞得低下头去,不再让她瞧了:“你们说话,我去给大姐沏茶。”
田大姐说:“好,好,我一眼就看出来,大寅,你有个好媳妇呀!”
我说:“好什么呀,我戴了十三年的铁帽子!”情绪的悲愤与沉重,社会地位的低下和半生的无所作为,让我在田大姐面前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说:“现在不是都好了吗,帽子没有啦,生活也好啦!”
我告诉她,我虽然没了帽子,可还有个“大尾巴”。
她说:“这不算什么,省城也是这样,有些都留着‘尾巴’呢,可是,以后没有阶级斗争了,不兴说这个了,不就等于没有尾巴啦!”田大姐话没说完,玉梅双手给她递水,十分礼貌地问:“姐夫和孩子们都好吧?”
“好,都好!”田大姐赶紧敷衍,她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我急忙向玉梅递眼色,玉梅不知道田大姐没儿没女,丈夫比她大二十多岁……
夜里,我们睡下后,玉梅趴在我的肩头小声问我:“这是从哪里来的这位田大姐呀?”
“省城呀!”
“她说话真好听,迷人、甜美!像个小姑娘。”
“老啦,都老太婆啦!””
“哪有这样的老太婆,我这辈子头一回看见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我要是个男人,就娶她!”玉梅要求我讲一讲田彩的故事,还一阵笑,笑得十分诡异。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秋天,南宿县城刚解放,学校里来了一位田老师。田老师和当地的老师不一样,他头上不箍白毛巾,留着分头,穿长袍大褂儿,大褂儿的大襟上别着一只亮闪闪的钢笔!田老师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穿戴和当地的小姑娘也不一样。当地的小姑娘穿掩襟上衣,土布花条裤子。这小姑娘穿白衬衣黑裙子。当地小姑娘留一条辫子,这小姑娘梳两条长长的大辫子。田老师教我们四年级,上第一节课的时候,他介绍完自己,就介绍他的姑娘:“她叫田彩,和大家一个班。”田彩站起来,向同学们敬礼,她的这一举动,引得我们这些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嘎小子们窃窃私语,并相互挤眉弄眼,但一碰上田彩锥子般的大眼睛,就又噤若寒蝉了。
放学以后,村长刘三生把田老师父女带到我家来,住在我家的西屋。从此,我和田彩天天一块儿去上学,走一条回家的路,吃一口井里的水,时间一长,一些坏小子们就说我和田彩“好”,我为了“避嫌”,故意躲开她,不和她一块儿上学,也不和她一块回家。有一天,一群坏小子们截住我,非让我承认我和田彩“好”不行,我狼狈得脸红脖子粗。
一个坏小子说:“看,田彩来了,你若敢打她一下,就证明你没和她好!”
我被逼急了,等田彩走近我,我突然用一根小木棍向她的脸上刺去……
田彩的脸,立刻鲜血直流…
我吓得七天七夜不敢回家!等我被田老师从庄稼地里找回家,田彩脸上的伤口已经好了。
我抢先跪在她面前说:“姐,你打我吧。”
田彩走过来,两个手指拧住我的胖脸蛋子,一下子把我从地上拧起来,她笑了,我却被她拧哭了。
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时,田老师历史有点儿问题,被镇压了。以后,我妈就带着田彩,把她当亲闺女般对待,我则把她当亲姐姐一样疼爱。玉梅一直不言声,我还以为她睡着了,原来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听得很仔细很认真:“说呀!”
“完啦,还说什么?”
玉梅笑了,“没完,还有你不肯说的内容。”
“有什么不肯说的?”
玉梅仍然是笑:“那叫什么来着,噢,青梅竹马,我不大懂,反正是那么回事,你若不说,我也就不问了。”
我们都没睡着,彼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玉梅这句青梅竹马好像是在我早已愈合的伤口上狠狠地抓了一把,重又把伤痕抓破了,血流不止!伤口好愈合,可伤疤却是永远的!
我是在北京解放后才到北京读书的。一九五六年,我辍学回家,我妈已经病入膏肓,第二年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天晌午,我妈突然从织布机上倒下来,我和田彩把她从织布机旁抬到炕上,她吐了几口鲜血,然后睁开眼睛,慢慢地冲我和田彩说:“你,你们……”她再也没有说上来,就一口气不转地离开了我们。
我和田彩伏尸大哭!
那一年,田彩十九岁。等我妈过了“五七”,田彩的姨妈从省城来接她。我大妈悄悄地叫住我:“傻小子,田彩要走了,你也不和她说点什么?”
“她不说什么,我说什么,我一直把她当成姐姐。”对我大妈的话,我有些不以为然。
我大妈一脸的愠怒:“傻小子,你妈活着的时候,就指望从她身上抱孙子哪!”
我说:“我才十八岁,你将来是不愁抱孙子的呀!”
玉梅静静地听着,并不问什么,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说:“后来呢,田大姐怎样了?”
“走啦,被接到省城了!”她走时,带的东西很少,连洗换的衣裳都没带,手里只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我送她出村时,她说:“你怎么也不问问,这小包里是什么?”她将小包打开,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一块紫檀木板,木板年深日久,却亮光光的,耀人眼目,上面有一个一笔的“龙”字。她说:“这是岳飞的一笔龙,我家的传家宝……”
岳飞的一笔龙!南宋抗金名将原来还是个书法家!看到田大姐家的传家宝,首先让我想到的,田彩不是我的亲姐姐,这么大的秘密她竟瞒着我,让我心里酸酸的……难道这是真的?她肯定地点点头。我知道,她出身名门,爷爷是清末翰林,太爷则是清道光年间的封疆大吏……
我表面上表现的满不在乎,其实,我是很痛苦的,当时,我心头的失落和苦涩,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葡萄架下,留下了田彩孤零零的纺车,还有终日守在她纺车旁的老猫。田彩在时,老猫和她形影不离,田彩走了,老猫天天围着纺车转悠,不吃不喝,喵喵地叫个不停。有一天,我看到它舒身拉腿地躺在纺车前不动了一一老猫死了!我把老猫葬在葡萄架下,我则蹲在葡萄架下,守着田彩的空纺车,也守着老猫……从此,我学会了吸烟,在葡萄架下,在老猫的身旁猛吸,一支接着一支。
在黑暗中,我隐隐约约地觉得玉梅在不住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