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墙根下的中国

第13章

张明清一嘛一咧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我说话格外冲:“群众当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帽子!你们把群众当成挡箭牌,当成工具,当成砖头掷过来又掷过去!”

这位宣传部长仍然心平气和:“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总算好啦,没事啦,回家好好过日子吧,向前看,向前奔吧,你还可以写小说嘛,写故事嘛,这很好嘛。”他边说边向外走,我看出来,他想赶紧摆脱我,他根本就不拿我的事当一回事。

我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不行,你一定把我这个大长尾巴给去掉,不然,这叫什么落实政策,这不是减刑政策吗,这不是给错误路线拽脸儿涂脂抹粉的政策吗,这和的精神对不上碴!否定极‘左’路线,是党勇于承认错误,是处理错了,把错了的东西一风吹掉……”我边说边把他拽紧,一只手不行两只手,两只手不行,干脆我挡住他的去路。说实在的,我已经急了。戴着铁帽子,不如套着夹板的牲口,去掉帽子,还留个大尾巴,等于将牲口去掉夹板,又给戴上了口索,只要有人一揪缰绳,缰绳连着口索,我不还是会说话的牲口吗?

“不行,这是群众讨论的结果,我个人没有办法。”张明清部长摊开双手,显出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对群众无比敬畏的样子。

天塌了砸死众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天上若掉下一块大石头,只砸我一个人,我怎么这么“活该”呀!哼!我太天真太幼稚了,我原以为有了精神,正义就会来临,尽管这是迟到了很多年的正义,谁能想到,此时的正义,又要与我擦肩而过离我远去!想到此,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顾虑,什么也不考虑了,破罐子破摔的人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的,我一直死死地拽住张明清的脖领子不放手。当年,公安员王掷子让我对戴铁帽子表态,我发了一通牢骚,事后,我痛快得很,如果当时把我拉出去枪毙我也不觉得后悔,真是不吐不快!现在,我同样想激怒这位宣传部部长。他若打我一拳,我立刻踢他一脚!试想,别人都高高兴兴去掉了帽子,都脱了虱子袄。而我这个最年轻最冤枉的人,反而弄了个大长尾巴大长辫子,这岂不是丢人现眼的事吗。张部长想摆脱我,他显得很狼狈,比我还狼狈,像做了贼,当场被人捉住那般狼狈。

这时候,刘三生听说我留了个大尾巴,他也风风火火赶到大队来,他不像我这样激烈,慢言可语地说:“谁都知道,南邰村我算罪魁祸首,刘大寅不是干部,不是走资派,是个社员,他为我辩护,为我打抱不平,现在,我都已经没事了,他反而落下罪名,我想问问,这落实政策的工作队,我们找谁说理去?”

没人吭声,没人搭话。

刘三生继续说:“我把去掉帽子的这个证明交给上级,我这个坏分子的帽子戴穿了戴破了,也要等到取消了刘大寅这个大尾巴为止!”

刘三生把去掉帽子的卡片轻轻放在桌子上,我和张部长有短时间的沉默和刹那间的僵持。

“张部长”,我仍然不放开他,“你不给我去掉这个大辫子大尾巴?”

“对,我办不到。”张部长冷漠得好像与此事无关。和处理“小板凳”的态度一脉相承,挤咕着一双小眼睛和我叫板,他的样子表明:“你奈我何?”

我松开了他,“你不真正执行公报的精神?”我愤怒得气出不过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随便说吧!”张部长被我拽得浑身颤抖、失态,脸面像个大紫茄子!

我当着张部长,还有一屋子本村的干部,喀嚓喀嚓将写有我的大尾巴的小纸片撕个粉碎,捏在手里,一步一步地走近张明清,刘三生横在我面前阻挡,我把他推个了趔趄顺手狠狠地将纸屑掷在张明清的脸上。我因为无法自持,也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栽倒!

“刘大寅,你敢蔑视党和政府,告诉你,我有权利给你去掉帽子,同样有权利给你戴上帽子,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张部长当着众人提高了嗓门,拖长了声音,充分展示出一个领导干部那种与众不同、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派头。只是那紫色的胖脸蛋子被我气得变了形走了样,面部的肌肉时时在不停地痉挛!我说:“刚愎自用的家伙,你没什么了不起!”我觉得,这句话比骂张明清八辈姥姥还解气!众人愕然,不解其意,张明清可受不了了,大紫茄子似的脸上立刻滴滴嗒嗒地流汗。

刘三生站在一旁,搓手跺脚!

文件我曾经仔细的读,再三地咀嚼,有些主要段落,都能背下来,所以,我底气十足,胆量特正:“戴吧!”我显出十分从容、十二分的乐意接受的样子,我不再称他为部长,“姓张的,我非领教你这顶帽子不可。”

“刘大寅,你现在仍然是反革命分子!”他转过头来寻找王掷子,“王掷子,今后你还管制他!”

“大寅爷,你……”王掷子惊慌变色,但大寅爷一句话却无法收回,他暗暗向我做出种种要我屈服的动作,我佯装不懂,继续和张明清叫板:“姓张的,我回家等着你这顶帽子。”我又想起了文件,胆子大得邪性,心里说,反正辫子也去不掉了,反正也不能平反了,怎么着也戴不上两顶帽子,我豁出去了,于是,提高了嗓门大喊:“你若敢给我戴帽子,我肯定让你丢乌纱!”

“我宣传部部长不当了,也得给你戴帽子!”

“姓张的,你比蒋还歹毒!”说完,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队部。刘三生、王掷子,还有很多人拦我,谁都拦不住。有一个人,不知是谁,在我身后大喊:“刘大寅疯了!”

我心里说:疯了总比傻了要好,说实在的,戴十三年铁帽子,最后却盼来个大尾巴,对我打击太大,在我心灵的深处,留下了终生的伤疤、终生的痛苦、终生的思索和终生对极“左”路线的满腔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