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就要解脱、就要去掉头上的紧箍咒、就要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又想到那貌似威严的南邰村人民法庭,还有那血红血红的法庭大印,它竟然是由鲜红鲜红的大红萝卜刻出来的……我百感交集,头像打碎了一般的疼痛。我让玉梅代替我去开会。
杨大褂子兴高采烈地跑来对我说:“老表叔,快去大队部吧,就差你了……咱们头上的紧箍马上就没有了!”
“我不去,头疼。”
“你看,是不是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多少年来,咱不是就盼着这么一天吗?现在这一天到底来了,你怎么还想拿一把了。”
“不,不是我拿一把,是这一天非到来不可,我不是早就对大家说过吗,谁的帽子也戴不到棺材里去,这是上边的政策,不是哪一个人对咱们的恩赐。按道理说,含冤受辱十三载之久,一个人生命有几个十三载!直接责任人应该赔礼道歉、赔偿精神损失和物质损失……”
“老表叔,你可快拉倒吧,这才叫翘尾巴呐!”
这时候,我家里又来了很多老,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硬纸卡片,这小硬纸卡片像人们的宝贝,有人拿在手里不放心,又装在衣兜里,有人从衣兜里掏出来又拿在手上,好像一不小心这小硬纸卡片便不翼而飞了。他们对我一直都是竖大拇指的,有叫叔叔的,有喊爷爷的:“你真有眼光,果然是谁的帽子都戴不到棺材里去!”
其实,人们所说的是一场落实政策大会。我家离队很近,所以大喇叭里把会场上的实况播放出来,我躺在炕上能听得很真切。所有头上的帽子都一风吹地“去掉”,不是摘帽不是平反,是不再整人而不是整错。这与惊天动地的持续多年的一场连着一场的群众运动相比,这落实政策实在是草草了事或敷衍搪塞的。落实政策的负责人,还有那些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们,他们脸上没有一点愧疚之色,心安理得大模大样不后悔不道歉的样子,不知道这些人是真麻木不仁还是故意如此,好像这落实政策是救济是施舍是大慈大悲。戴帽子是一口吐沫,外加一个大红萝卜刻的假公章把你压在十八层地狱;去掉帽子也是一句话,外加一个真实的政府大印让你放心!你说是儿戏吧,这儿戏把一个有血有肉有棱有角的大活人硬挤压成一块软泥巴,一个哑巴牲口般的生产工具。你说不是儿戏吧,让那么一小撮人一捣鼓,好端端的一个人立刻成了人人喊打、人人都敢下手打的牛鬼蛇神了!有人为了安慰自己为了解脱他人,说这戴帽子等于父母打了淘气的孩子两巴掌,你多委屈多冤枉也得喊爹叫妈……好家伙,这两巴掌打得我窒息了十三年,打伤了我的灵魂,打伤了我的躯体,打得我死不死活不活,打得我认不出自己,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打跑了我的小说集,打得我至今还住着摇摇欲坠的旧房子!
直到中午,玉梅才回来,去时高高兴兴的,像个欢蹦乱跳的小姑娘,回来则像个死了亲娘吊丧的老太婆。玉梅掷给我一张硬纸卡片,卡片上写着:“刘大寅,你是有缺点和言行错误的,应该接受群众的批评和教育,今决定去掉你的反革命分子帽子。”
玉梅告诉我,给这张卡片的是张部长,就是宣传部的那个胖子。
真是冤家路窄,又是张明清。
一个农民,谁生下来就是圣人,谁生下来就是完人,谁没缺点和言行错误,有了缺点和言行错误,就应该戴十三载铁帽子,就应该被迫害十三个春秋?世界上还有这样不讲理的吗?我的脑袋不疼了,走路也不发飘了,我差不多是跑进大队部的。我又恢复了理智,仍然忘不了软见官硬上船的古训和家教。
“张部长在哪里?”我直接找张明清。
张明清红光满面,头顶鸭舌帽,足蹬锃亮的皮鞋,仍然像个大木偶。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说:“咱们又见面了。坐下说,坐下说话好商量。”
“站着说吧,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尽力压住怒火,带“将”的话还是出来了。”我想问问那小卡片说我有言行错误,应该接受群众的批评教育,这又怎么解释?”
“噢,那上面写得很清楚嘛,你难道没有缺点错误吗?”我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这一屋子人,有党员、有干部,张部长,就连你也算上,谁敢说自己没有缺点错误?有缺点错误,就应该戴铁帽子十三年,临完了还得留个大尾巴!通过十三年的时间证明,我为走资派刘三生辩护,刘三生不是没有帽子了吗;我给工作队提意见,工作队最后不是也收拾不了残局跑掉了吗?张部长,你把我的档案拿出来,看看究竟有什么罪状构成了反革命!如果我是有罪的,我甘愿把这顶铁帽子戴破、戴烂、一直戴到老死!”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哼声,我越说越有气,越说越激动:“张部长,我应该要求你们给我平反,我应该向你们索赔。你们做不到,但别人怎样,我也怎样,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应该做到一一给我去掉那个大尾巴。我并不是得理不让人、也并不无理取闹、并不强人所难!”说到这里,竟然说不下去了,哇哇地大哭了起来,简直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突然见到了保护自己的父母一样。但张明清不是父母,连个后娘也不是!是正管落实政策的,他说是就是,他说不是就不是,他说一就是一,他说二就是二,因为他是代表党来的。
一屋子的人,竟然长时间的冷场,没有一个人答言。
张明清憋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拉着很长很长的声音,故意显出一种大人物在大场合讲演大问题的派头儿来:“这落实政策就是党对你们戴帽子的人的一种恩惠,一种宽大处理,你们就得感谢党感谢政府,不要得寸进尺嘛—一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咧!”他把一个嘛和一个咧都拖得很长,把冷冰冰、硬邦邦的话说得有滋有味还十分气人!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小板凳”,他和我谈小板凳时,就是这副嘴脸,并不吓人,只让人腻歪、气愤。我还想到他的“刚腹自用”,不过,此时我可无意再耍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