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墙根下的中国

第15章

故事并没有完。一年以后,我接到了田彩的第一封信,她说,她在一个将军家里当保姆,将军和将军夫人待她特别好,将军有三个孩子。

又过了一年,我接到了田彩的第二封信,她说,将军夫人患癌症死了……她很想老家……她还有些怕将军……

玉梅突然急了:“你回信了吗?”

“我没有回信,我不能回信,我得了浸润性肺结核病,我妈就是这个病死的,在贫病交加中生活,连……命都顾不过来”

不久,田彩又来了第三封信,她说:“我不能回老家了,大寅,我对不起你……”这以后,听从省城回来的老乡说,田彩成了一个将军夫人,并不断捎信来,老打听我是不是结婚了……

听说她嫁给一位将军,我并没有高兴的感觉,心里反而激起了一股惆怅。在我的印象里,将军应该都是老头子,都是严肃的和关二爷、尉迟敬德般的人物。我的田大姐,一个温顺柔弱的乡下姑娘,嫁给一个年龄比她大二十余岁的将军,能有幸福吗……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这事让我难受、憋闷,还有一种失魂落魄的病态,这让我时时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故事,也使我想起我成为大人之后的许多美梦。

第二天,玉梅早早起来,敬佛般地招待田大姐。玉梅对她的过分尊重与不同寻常的待承,让我觉得很出格儿,对她说:“人家田大姐在省城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她到咱家来,是回娘家,不是来享受的。”

玉梅想了想说:“我觉得田大姐这个人很疼你,多一个人疼你不好吗?”

玉梅不在我跟前时,田大姐对我说:“大寅,你有福气,玉梅好哇,我看得出来,她很疼你,我放心啦。”她似有无限感慨,似有很多心里话要对我说。

“好什么好,我常常挨批挨骂……”

“好,”她还是说好,“打是喜欢骂是爱,连这也不懂,傻样儿!”

她笑,我也跟着笑。

田大姐在我家住了一星期。我们终日沉浸在快乐和幸福之中。一日三餐,我们都在葡萄架下的小石桌上吃饭,无论玉梅做什么样的饭菜,她从不挑剔,也不帮忙,任凭玉梅一个人忙活,一个人伺候——田大姐享受着住娘家的姑奶奶的一切特殊待遇!出阁的女子回到娘家,又是主人的身份又是客人的身份,还有姑奶奶的长辈身份。田大姐深谙此道,她对玉梅的差遣,即不失身份,又恰到好处,玉梅还乐颠颠的。

我去北京读书之后,田大姐就不上学了。那时我妈还算结实硬朗,母女俩织布纺线,田大姐纺的棉花线又细又匀,我妈逢人便夸奖她。可是,有一年暑假我从北京回来,田大姐坐在葡萄架下纺线光断头,还粗的粗细的细,本应是嗡嗡作响的纺车却叭啦叭啦地叫唤。我把北京青年报上发表的我写的一篇散文《妈妈的纺车》掷到她的怀里,她停止了纺线,读报纸上的文章,读到半截,就喊起来:“这是谁写的,写得多像咱们一家人——原来是你写的呀!”她跑过来,发疯地捶打我,打得我们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我对她说:“再打,我可恼啦!”她仍不停手,她说:“恼呀,恼呀,你打我吧…….”

在葡萄架下,我还教她唱歌。当年,我因为认识西部歌王王洛宾先生,所以,对西部民歌情有独钟。我妈怕影响田彩纺线,就假装申斥她也申斥我:“别唱啦,我嫌烦!”

我和田彩吓得吐吐舌头,她立刻正襟危坐,继续纺线,我坐在她旁边,给她递棉花。唱不了多久,她又小声说:“唱,还唱那个在那遥远的地方。”这话像和我妈叫板,一向温顺的姑娘一下子变得不听话了。

我妈假装生气,对我们说:“不守着你们了,生气啦,我去串门儿!”

我妈走了,半天不回来,等她回来,田彩搂住我妈的脖子撒娇!

“死丫头,你把我的老骨头都搂疼了……”她和我妈的亲昵,让我好生嫉妒。

我妈嗔着脸问她:“纺了多少线?”

“没纺线,我和大寅把饭做熟了!”田彩的胆子,贼大!

“大寅回来,看把你疯的……”田彩扑上去,堵住我妈的嘴。

田彩的一切本领,包括理家过日子,只有在我妈不在的时候才能真正地发挥出来。她因为读书少,她的如诗如画的胸怀无法表达出来;她的能歌善舞的才情,却表现得十分出色。很快地,她学会了我心中的所有民歌,特别是西部边陲省份的那些情歌,她唱得好听、甜美、传神。就连新疆少数民族舞蹈中的“头动身子不动”的技巧她都很快学会了。她常常在我妈不在的时候扔下纺车对我说:“大寅,看!”她双臂平伸,做出一个优美的身子不动脖子和头摇动的动作,连她身后的两条大辫子都摆动起来……

田彩的大长辫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记得一个“跑大棚”的戏班子想买她的大长辫子,给她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我妈答应了,她也答应了,等下剪子一铰,她哇的一声哭了,我妈也很心疼,终于把剪刀扔了!小时候,我常常藏在她身后,想一下子揪住她的大长辫子不放手,她不回头,就知道是我在她身后,此时,她会把手伸给我,我则拉住她的手跟上她,虽然我们彼此并不说话,我却觉得又温暖又舒服。

田彩只比我大一岁,但她处处像个大人般地庇护着我监管着我照顾着我。就连我们小时候两个人用扁担抬一桶水,她也要把水桶置于她那一端。我说:“我能抬动!”她说:“我怕把你压得长不成一个大个子男人……”

我和田大姐说着葡萄架下的故事,玉梅就把饭菜端上来。田大姐爱吃小葱拌豆腐,顿顿饭桌上有这道菜,一天,她突然不吃小葱拌豆腐了,我很奇怪,问她:“大姐,怎么不爱吃小葱拌豆腐啦?”

“总是吃,我就腻了。”她冲我笑,我也冲她笑,她笑得很神秘,我笑得很茫然。这是怎么啦?我心里直打鼓。

她看看左右,没有玉梅,用嘴唇作了一个舔香油瓶子的姿势,然后大笑,她从来没有这么笑过,笑得有点不近人情和残酷,有点无理和傲慢。这让我脸红!她似乎察觉到了我心头的不快,突然停止大笑,作出一种高贵的迷人的样子,然后脸上又掠过一丝宽容的微笑,一种满足和愉快,还有我无法理解的一种优越感。

我更加脸红了,甚至觉得我和玉梅都同时受到了戏弄,也为玉梅感到委屈!大姐呀,你不也是农民出身吗?你不也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的吗?难道说你把农家生活的艰辛、农民的节俭、农民的朴实忘啦?你这个做将军夫人的,原来是乡下织布纺线的小姑娘呀!突然,我心头涌起了替玉梅报复她的念头:“大姐,你还记得吗,咱们小时候,我妈买来黑油,你把手伸进黑油瓶子里,把黑油抹在你的头发上……”我故意把咱妈改成我妈,一下子和她拉开了距离!

她也脸红了:“是吗,是吗,我怎么忘啦!噢,你是替你媳妇报复我呀!”田大姐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仍然是咯咯地笑,并且还笑出了眼泪。她赶紧改换了话题:“还能唱歌吗,在那遥远的地方……”她开始起头,并打着节拍,眼睛越来越亮了。

“唱不了啦,哪还有唱歌的心情,哭,都哭不出眼泪来了,眼泪已经流干了!”我心里说,我的善良的可怜的大姐,你再也找不到当年为你在那遥远的地方的那个从北京来的戴眼镜的小伙子了!在你眼前这个倒霉的农民,有着太多的屈辱和苦涩,有着太多的劳累和艰辛。我思想里的诗情画意,我灵魂里美好的人情和人性,我头脑里的远大理想和抱负,都随着残酷的PD,铁帽子和白牌子,没完没了的扫大街,不堪重负的劳动以及去掉帽子之后仍然还留下的大尾巴的伤疤,剥蚀干净,冲击没了!

可玉梅悄悄对我说:“大姐来了,你又是原来的大寅了,又是和我搞对象时候的那个人了,她怎么这么会塑造人改造人呀!”我老老实实向她承认,在我戴帽子时,所有从省城来的信件都是田大姐写的。她对我的支持和鼓励,让我能在戴着反革命分子帽子中生活下去,甚至能引导我净化我的灵魂,点燃我心中快要熄灭的已经处于阴燃状态的火焰,她对我不幸遭遇的独特的阅读方式,让我对她不产生任何邪念和亵渎之情,亲爱得真像有手足之情般的姐弟。她对我的深情,我对她的厚意,犹如两棵不死草,生长在我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