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墙根下的中国

第10章

我估摸着玉梅赶集粜粮上午能赶回来,但直到天黑她也没回来。我的女儿小荣才出生几个月,孩子先天发育不足,后天又缺乏营养,玉梅把有数的白面鸡蛋都让我和我爹吃了,她自己吃糠咽菜,奶水少得可怜,本来就吃不上饱奶的孩子,能不饿吗!我大妈抱着她走里转外,孩子不住声的哭,她则一个劲儿地唠叨:“这小媳妇,又回她娘家看她爹妈去了,她就不想想家里还有吃奶的孩子,还有要喂的猪,还有要吃喝的一家人——这难道还要你男人管……”我大妈怀里搂着孩子,嘴不住,脚不停,手拍孩子也不止。在我们这个家,她把所有的失误和不是一向都推在玉梅的身上,包括我的失误和不是也推在她身上,但当面她从不说玉梅不好,其实,玉梅无论对待老人还是理家过日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直到掌灯时分,玉梅才回来了。她不进屋,咣当一声,身子重重地靠在门框上,把粜粮食的口袋扔在地上。她蓬头垢面,像个没有讨来吃食的老乞丐!然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有气无力地问:“孩子呢?”说完,竟然慢慢地靠着门框倒了下来,我赶紧去搀扶:“玉梅,你这是怎么啦?”

她轻轻地摆了摆手说:“我没事,孩子呢?”

我说:“哭着睡着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玉梅理了理散乱的像冬天的毛毛草一样的头发,先用上牙咬住嘴唇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我的粮食让集市委员会的黄胖子卡了……”

玉梅说:集市委员会的人一来,黑市上的人就背上粮食疯跑……

追我的人叫黄胖子。我一时慌乱,被一块土疙瘩绊了一跤,粮食洒了一地,我心里想,都是三里五乡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一个劲儿地跟他说好话:“我又不是粮食贩子,我这粮食,是和我姐姐家借的,粜了粮食给孩子买药……”不敢说买食盐,说给孩子卖药,好像才能打动人。

想不到黄胖子听也不听,他先踢了我一脚:“把粮食收起来,交到粮站去!”

我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双手护住粮食口袋,用身子盖住洒在地上的粮食。

黄胖子又踢了我一脚:“你怎么装死,要想死很容易,我立刻让粮食局把你送进大牢!”

“……老黄呀,你行行好吧,积点德吧,我们一家人等着粜了这点麦子活着哪……”

黄胖子不说话,又踢了我一脚,这一脚正踢在我的胸口上,疼得我直打滚,出了一身冷汗,我被踢急了,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个就是今个了,我腾地一下站起来,用头向黄胖子撞去,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我想到了你,想到你头上的铁帽子,想到孩子,我心里一打愣,没有撞到黄胖子,站不住脚,跌出去很远,弄了个嘴啃泥,牙也磕破了,直流血!

黄胖子岔着腿,两手插在腰间用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索性想一动不动,可是不行,全身颤抖得不能自已,好像我已经不是我了……

这时候,过路赶集的人围上来,人们只是看热闹,瞧新鲜,有咱们村的,也有我娘家小王庄的,虽然叫不出名姓,排不出辈份,可都认识呀!但没有人搭理我,更不要说什么从中调和或解劝了—一人们冷漠得可怕又可恨一—难道我错了吗?我招谁惹谁了吗?乡亲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怎么就把我瞧薄了看扁了?难道说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名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吗?难道说我从姐姐家借来粮食想换成钱过日子犯法犯罪吗……

黄胖子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终于说话了:“你违犯了不许粮食上市的国家政策,还耍赖!”

黄胖子说我耍赖?我怎么耍赖了,我们家不吃盐行吗?不过日子行吗?国家有不让粮食上市的政策,可老百姓不想出对策行吗?不想出对策就不要活了,我们一家老小不能等死!我不服黄胖子!

“大寅,你说我当时想到了什么?”玉梅有些异样,竟然显出一抹惨然笑容,不知道她是痛苦还是愉快,玉梅接茬说,得想办法对付这黄胖子呀。

我开始收洒在地上的粮食,也收土,粮食和土一齐收。一会儿,我就连粮食带土收了一大口袋,黄胖子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我心里一阵窃喜。”大寅,我跟你说,如果我仍然是党员,我的良心就不允许我把粮食和土一齐收。可我现在不是了,我没有顾虑也不受什么约束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不是我先对不起国家的,是国家先对不起我的……

黄胖子一句话也不说,押着我向粮站走去。

三十斤麦子,连着很多尘土,我扛到粮站,压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我一步移不了一咫,大汗淋淋。我真傻,我怎么就不知道把粮食放到黄胖子自行车的后车架上,他有什么了不起,戴副黑眼镜,他也是个社员,一戴上集市委员会的铜牌子,比日本鬼子的汉奸还嘎咕。他推着自行车,我走慢他也走慢,他好像押着个囚犯……

太阳偏西,我们才磨蹭到粮站。三十斤麦子一过磅,竟过出四十八斤的分量,我一阵惊喜,心也狂跳起来,出气都不匀称了!

粮站的过磅员,连口袋也不打开,就要向粮仓里倒。黄胖子说:“慢!你怎么也不解开口袋看看粮食!”

过磅员这才解开口袋,把手伸到粮食里:“呀,怎么这么多土?“他看看我看看黄胖子,一脸无奈。”给她过筛子一这样的社员,对国家一点好心眼也没有!”黄胖子随手拿起一个筛子就筛我的粮食,飞扬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

我心里暗暗地骂道:“你黄胖子缺八辈子的德了!”他筛我的粮食也筛我的五脏六腑!

三十斤麦子剩下了二十八斤,每斤一角三分四,只卖了三块七角五分钱。黑市上每斤小麦一块三角钱,连黑市上的一个零头也没卖到!

我傻眼了,人家给钱我的手哆嗦得接不住了,一大把零票掉在地上,被风一吹,零票满地跑,我连滚带爬地拾钱。

我坐在粮站的石头台上,等着黄胖子快些离开粮站,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过磅员像个好人,好像很理解我很同情我,我心里油然地产生了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