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宿县,也和全国一样,并非一池死水。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开始在农村落实政策。中央政策从省到地区,到县到公社,最后再到乡村,原来有一个如此缓慢又如此复杂的过程!幸亏这是一种政策、一种文件精神,若是好吃的东西,经过这么多道手续和这么多道层次,馊不了也早就变味道了!中央的好政策在下边走样、抽条、注水、缺斤少两和改变色泽,被随便阉割,把圣经让歪嘴和尚给念颠倒,也就十分好理解了!
我们的国家,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两次滑向崩溃的边缘。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中国农民,就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几乎回到了另一种公社的生活,即原始公社的生活,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连草根树皮都吃光了!在人民公社中,还有一种特殊群体,那就是我们这些地、富、反、坏。我敢说;我们的生活,是世界上最不堪忍受的生活,我们把国家正式监狱的生活,看成天堂般的生活。那是因为想进监狱是奢望是痴心妄想!我们的生活,是能让一个大活人变形的生活:我瘦得皮包骨头,像一具骷髅;我的邻居刘广申,因不堪忍受的生活,几次自投监狱都被拒之门外。
所以,突然的喜悦,让我和玉梅都有点不知所措、受宠若惊。玉梅仍然是听见大喇叭广播她的名字,光向厕所跑,我从厕所里把她拉出来说:“让你去大队!”她失魂落魄地说:“咱又犯什么错误啦?”
“没有犯错误,大队喊你,是好事。”
她心里仍然忐忑不安,我就看出来了。我们在严冬里等待了很久,窒息了很久,可我们不是冷血动物呀!突然春天来了,让玉梅一时不敢相信,甚至不能适应。她说:“已经十三年不进大队开会了,从劝我出党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开过会……”
“去吧,大胆地去吧,公报发表了,咱把话说简单点,从今往后,你和我要重新有做人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谁拿咱们再当猴儿耍也不行!”我鼓励她说。
玉梅这才照照镜子,抻了抻衣角,出门而去。
我心里说,正义,党的温暖终于回来了,尽管它来得有点迟缓。
直到中午玉梅才回来。我坐在炕上,透过木楞窗户镶的小玻璃看见她走进院子的脚步十分轻快,我断定她准有好消息。
果然,她还没进屋,在门口就冲我喊:“我的党籍又恢复了!”玉梅走近我,像个孩子般拉住我的手摇个不停。”真的,我又是党员了,你不替我高兴吗!”
自己身边这位共产党员的这种表现,让我觉得她和所有的中国农民一样,善良的有些傻,容易满足的有些痴呆,着实禁不住一个枣核甜!
玉梅终日沉浸在喜悦之中,嘴里还时不时地哼出儿时的歌曲,只哼曲调不唱歌词,那曲调故意拖得很长很长,时而像高山流水,时而像小河在呜咽,当她发现我注意看她时,便停止了哼唱,噘起双唇,给我一个飞吻……晚上,她烙了白饼煎了鸡蛋,把我大妈和傻哥哥也请过来吃饭。我大惑不解,玉梅在她耳边大声说:“咱们就要走好运了!”我心里说,玉梅天真得像个孩子,纯洁得像一股清泉一一不过,这样也好!
就连她的满头红发也有了光泽。看到她那浓密的红发,我就想到当年的苦难。蓦地,—阵久远的刚戴上帽子时的隐痛又浮上心头。
那天晚上,我扫大街回来,玉梅还穿着棉袄在灯下洗萝卜和大葱,她的映在墙上的剪影,显得很疲惫很苍老。这是今天才从生产队分来的。过了霜降节,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腌“短菜”的季节了。其实,这“短菜”才真正是长菜,现在把萝卜和大葱叶子腌渍起来,吃到来年春夏之交,直到大田里的春菜下来为止。腌渍短菜,要放很多食盐,食盐虽然便宜,一块钱可以买七八斤,但这时候,我家连买一盒火柴的钱也拿不出来了。刚戴帽子时,玉梅从她娘家拿来的钱,三下五除二地早花完了。生产队的工分值很低,我因为是阶级敌人,只能每天挣七个工分,这叫“政治工分”,依工分值五角算,我每天挣三角五分钱,哪有钱买食盐!当不仅失去了做人的权利,连经济待遇也这般的不平等。在旧社会,富人剥削穷人;新社会,这贫下中农一定要剥削吗?我甚至很害怕地想到,国家是不是要变相地把我们这些人消灭掉呀,消灭一个阶级,不消灭这个阶级成员的肉体行吗!我这种联想不是没有理由的,苏联的初创阶段,把大批白俄赶到外国去的做法,是众所周知的。阶级斗争的强化和强调,让农民分成了若干等级,我们这家庭,比印度的“贱民”还低贱,我就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贱民!我在悲哀之余,深深地感到我们的制度出了大毛病,我们的国家肯定从上到下出了一大批奸臣,他们要把国家向邪路上引。在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前,在推翻那个旧制度的过程中,曾高唱“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的歌曲,如今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了近二十年,由于我们的民主和法制的缺失,让我们觉得旧社会不民主的东西,离我们并不太遥远!
我常常在受了委屈的时候,遭受了打击和迫害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葡萄架下瞎想,越想越复杂,越想越痛苦;玉梅则什么也不想,她很现实,也很有办法,她对我说:“大寅,人穷志短啊,我想到我大姐家去借点麦子。”
我知道,玉梅这个叔伯大姐在段家街住,他们的生产队比我们的老牛队搞得好,年年分的麦子除够吃之外还有剩余。
“借粮食干什么?”我当很自卑,做人又总想自尊,玉梅一提借粮食我就不自在。农民虽然是粮食的生产者,但互相调剂余缺却被视为非法,即使到亲戚家去借也难以启齿,因为农民若有余粮,像私藏军火或毒品那样犯禁!
她说:“我先去借,看能借多少,借多有借多的用项,借少有借少的用项,反正咱自己又没钱又没粮。”
工夫不大,玉梅扛回来一袋麦子,打开一看,麦子很狼糠。她用簸箕簸,麦粒在簸箕里,随着她两手的左右不停地颠簸,只听沙啦沙啦几下,尘土、麦糠都一风儿吹了,她唯恐不干净,又拿过我的眼镜戴上,翻来覆去地捡,小草棍、小土疙瘩都仔细地捡了出来:“这是三十斤麦子,足够咱买盐腌短菜了。”
我说:“粮食也不能当钱花呀。”
她说:“我把这麦子弄到河西镇大集上去,准能粜出个好价钱来。”
玉梅所说的河西镇大集,每逢农历二、七、四、九都有粮食黑市,黑市上什么粮食都可以卖,比国家粮站的收购价高出十倍八倍。我当当傻了,忘了自由市场上的黑市,连咫尺之隔的河西镇大集都没去过。玉梅让我茅塞顿开。第二天一大早,她把两个孩子交给我大妈,稍事打扮,就利索得像个回娘家的新媳妇,背上三十斤麦子去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