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墙根下的中国

第8章

我们一家人进进出出钻刘广申的墙洞没人管,我只好找法院找公安局。一说出我的铁帽子身份,人家就摇头,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找不出来。久而久之,一提法院和公安局,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不寒而栗!

法院、公安局的人,身着制服,头顶国徽,应该是犯罪的最后一道栅栏,应该是诉求者的最后一道屏障,最后一道保护墙!然而,法院和公安局当年把我拒之门外,现在,我被刘金木差一点打死,他们仍然把我拒之门外,这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的绝境吗?对国家对法制,让我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如果说戴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伤害的是我的人格和灵魂,那么,刘金木打我便是伤害我的生命和尊严!一个遭到如此极端漠视的人得不到法律的庇护和拯救,我还有救吗,我还有活路吗?悲愤至极,再也无力去县城告状了,脑袋仍然疼,终日躺在炕上呻吟,玉梅走里转外地长吁短叹。我想起精神,仍然不甘心,还要求她去告状,她干脆拒绝了:“我不能再去受辱,一说你戴着帽子,那些接待我的人就像日本鬼子那样凶!”

我说,其实是哀求她:“去吧,的精神我不是都向你说了吗,南宿县不会是一潭死水的!”我差不多把的文件都背诵下来了,这增加了我梦寐以求的信念:我渴望去掉枷锁,我渴望有正当做人的权力,我渴望从十八层地狱里走出来,我渴望向刘金木这个恶棍报仇雪恨,我渴望全家人有一个能直起腰板正常进出的门!

可玉梅一个劲儿地向我泼冷水,并用刘三生常说的一句话来劝说我:“山高皇帝远的事多着哪。这下边有几个是真正革命的!”我没有办法说服她,便天天背诵公报,背着背着就背出了灵感,背出小说来。

我不相信这一池死水会没有一点波澜,南宿县再大,它也得属中央管!死水不变成活水就要发臭就要干涸。我有了这个信念,便不再惧怕张明清不怕宣传部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写我的小说,灵感来了,什么都写,儿童文学、报告文学、杂文,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凭着自己的感觉写,凭着自己的艺术良心写,写真实的,写可歌可泣的,写老百姓所想所及和喜闻乐见的……我潜心创作,做着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勾当,用虚构的故事,代替严酷的现实,我哭诉在自己的作品里,陶醉在自己的作品里。我之所以选择了文学,是因为我有太多的痛苦与不幸,而文学能给我安慰,给我敷最好的刀伤药,这刀伤药能让我心灵的伤口很快愈合,让我做好梦。我把文学当“代食品”。写作,解救了我愁苦的思想,让我的大脑开阔甚至放肆到极点、解放到极点,我把满腔的愤懑情绪一肚子两肋的善良心愿,全都用在了文学创作上。

精神就像一缕阳光,给了我温暖,解放了我的思想,我自己先给自己摘掉了帽子,给自己平了反。不是有一句时兴的话吗,叫作无产阶级要自己解放自己,好,我就是要自己解放自己!我像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先抖动一下翅膀,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再说飞翔,再想蓝天再想丛林和田野——宣传部也好,张明清也罢,我吃透了的精神,谁也奈何我不得!反革命分子帽子,我决心把它扔到爪哇国去!我停止了扫大街,我把背后缝的反革命分子刘大寅的“名片”扯下来撕烂,扔进炕洞。我不光觉得一身轻松,还觉得浑身得劲、舒适,甚至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我不是牲口,不是敌人,不是坏蛋,我是好贫下中农。我有了重新做人的勇气和信心。我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去太老实太窝囊,简直比羊羔比兔子还胆小,连一棵不死草都不如!

我来在大街上,想让人们用异样的眼睛看看我,或者是王掷子出来我也不怕,我就是不戴这顶反革命帽子了!十三年了,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十三年,一个真正拿枪的敌人,一个强奸犯,抢劫银行犯,也早该够年头了,也早该刑满释放了吧!

玉梅看看我发疯发狂的样子,心里揪揪咽咽的难受,直出冷汗,她怕我发烧,摸摸我的额头,十分不解:“你没发烧呀…”

那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人民法庭”,那贫下中农充当的庭长、书记,那装腔作势的审判人员和装腔作势的审判,还有那血红血红的大红萝卜制作的南邰村人民法庭的大印(作者注:运动时,将戴帽子的人通过贫下中农组织的人民法庭审判,并给一纸判决书,而判决书的大印都是临时由萝卜、红薯、肥皂等雕刻而成的),都滚蛋吧!都去申请世界吉尼斯吧!我再也不做噩梦了,再也不能逆来顺受了,我彻底醒悟了!在运动中,中国人拿中国人不当人,老百姓拿老百姓当猴儿耍,窝里斗窝里反的日子统统都去见鬼去吧!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太愚昧太好糊弄了,原来一个有思想有理想有抱负的农村知识青年,被人PD一阵子、被人侮辱一阵子,再安上几条莫须有的可笑罪名,怎么就是敌人了,就是反革命分子了?小时候在北京读书时,一说反革命分子,我立刻就想到那杀人放火,胸脯上长毛嘴上叼着屠刀的恶人,而如今,难道我也是这一类啦?天哪!真可怕!我还是我吗?我还是原来那个有血有肉有丰富灵感的知识青年——刘大寅吗?

从今以后,我必须自己要拿自己当人!我永远是我!

此时,我甚至想招呼和我一样的受难者,那些被大白薯、香皂、胶泥和大红萝卜等五花八门特殊材料而制成的大印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剩一口气的无辜农民兄弟,和我一起从噩梦中醒来吧!我们并不造反,我们也不敢也无意去政府或公安局、法院门前示威,我们也不想要英国的海德公园似的自由,我们只要求还我们做人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再也不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