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能耐再大,没有砖瓦木料,也盖不成房子。我家前院,挖出六间房的底槽,打了夯,便停工了。村干部两手空空,村集体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从此,我们一家人进进出出非常不方便。我在底槽上面搭了两块木板,权当一座桥,供全家人出入。我的儿子刘白虽然是个孩子,他深知这底槽与我家的利害关系,天天领着一帮孩子到这里来“过家家”,不几天,底槽被填平了,桥也失去了它的应有作用。
老镰刀不光能靠极“左”整人,他也能整出财富来。
前当会计的刘中德,当年曾雇过老镰刀打短工,因为他锄地总故意锄下壮苗,刘中德给他扔了锄头。这扔锄头的仇恨,老镰刀在运动中彻底报复了:给刘中德戴上富农分子帽子,还把他准备盖房子的砖瓦木料收归集体。富农分子黄广增兄弟,本是百家子弟,原来在生产队里任染坊的技师,按规定和贫下中农一样的提奖,运动一来,把他们应得的那份奖金定为贪污,他们准备盖房的材料,全部顶了退赔。
刘中德和黄氏兄弟准备盖房子的材料源源不断地拉到我家来,在我家摆了满满的一大院子。有了材料,重新开始挖底槽。
我的儿子刘白,大哭大闹,躺在底槽里死活不起来,我和玉梅哄他,他仍然不依不饶,玉梅只好把他带到姥姥家去。等刘白从姥姥家回来,我家前院六间房的底座已经砌成了,刘白从刘广申家拆开的墙洞钻到家里来,一套新衣裳蹭得浑身是土,还划了一个大口子。
玉梅不言声,轻轻地拉住孩子,用笤帚慢慢地打扫他身上的尘土,一边打扫一边落泪。
我躺在自家炕上发愁。自从六间房一动工,我决心不去添一块砖一块瓦。我深知,这六间房一旦盖起来,不光我们全家现在无法正常生活,将来,它也影响我的后代正常生活。而我们父子的抗争,却丝毫不起作用。窗外叮叮当当传砖递瓦的声音,犹如敲击着我的胸膛,砍凿着我的脑袋,令我油烹般的难受!
杨大褂子,年近半百,面对六间房的工程,他如醉如痴地投人。在他的主持下,他胸有成竹,不窝工,不废料,没有一点儿拉场和漏空的地方一—杨大褂子热心公益事业,仍然不减当年。
在他的指挥下,干活都很卖力、忘我、尽心,大家想把六间房盖出风格,盖出品位。面对砖瓦、木料,大家都很陶醉,好像都不是敌人,而是主人,是工匠是建筑师是艺术家了。可怜的们,你们怎么都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六间房上梁的时候,劳改队的队长杨大褂子找到王掷子,说:“掷子,六间房盖成了,可盖顶还没材料。”
王掷子不说话,他只有管的权力,却没有财权。此时的生产大队,因受运动的影响,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原来这些村干部要以这六间房表现其“政绩”并向国庆十八周年献礼的计划,早已灰飞烟灭,乌纱都保不住了,谁还管这房子盖不盖顶!
王掷子对这半拉子工程一筹莫展。杨大褂子虽然被划成了阶级敌人,但他爱管事儿爱负责任的优良品质还是改不了,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表现出露一头显一膀子的要强性格。
“掷子,这阶级斗争可是一抓就灵——段大同有办法,过去谁家盖房买苇子都求他,他老丈人是苇乡里专管卖苇子的人。”
王掷子听信了杨大褂子的主意,当天晚上就召开了大会,他说,“我们的政策是给你们出路,关键是你们如何表现,比方说现在,咱们盖这房子,需要苇子盖顶,谁能弄来苇子,谁就立了头功,将来就先给谁摘帽子。”王掷子开这种空头支票,像哄小孩子。在这方面们虽然并不幼稚,并不是白痴,虽然都有很深很苦的人生阅历,但大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画饼充饥并不解饿,但能让饥肠辘辘的人流出口水来,流出口水也能缓解一下饥渴!我们这些太需要安慰、太需要排解、太需要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希望了,或者没有踪,说个影也行。这没有说个影的勾当,即使对本人无用,对其家属还是管用的,能让家属在苦难生活的挣扎中产生一种希望一种幻想也好。
段大同果然上了套儿:“这个任务就给我吧,我能买来盖房顶的苇子,保险又好又便宜。”
但一说到钱,王掷子又没辙了!
“没钱怎么办事!”段大同无可奈何。
杨大褂子说:“凭你的威望,绝对能赊六间房的苇子,你就说你仍然是南邰村的大外交!”
“胡扯!你去冒充南邰村的大外交!”段大同不光和杨大褂子红了脸,也翻了脸。他当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多年,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王掷子一反平时的严肃和庄重,他拍着段大同的肩膀说:“大同,我们村干部是了解你的,你不是永远的敌人,也不是永远的坏人,很快就会给你摘帽子,摘了帽子就是好同志、好贫下中农……”村干部整肃时,老拿帽子做交易,这种伎俩屡屡奏效。段大同当大队长时被社员们戴惯了“高帽子”,戴上的铁帽子之后,这久违了的高帽子由王掷子来戴,他觉得挺受用,所以,段大同明明白白、高高兴兴地入了圈套,硬是硬着头皮从白洋淀大空底村赊来了六间房的芦苇,担保人自然是他的老丈人。
六间房在我家的宅基前院建成了,集体没花一分钱。一时间,此事在南邰村一带传为美谈。不久,南宿县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革委会成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召开全县学习著作积极分子大会。南邰村的党支部书记兼贫协主席老镰刀是出席大会的代表,他在大会上作了重点发言,题目是:“学习了著作,不花钱也能办大事。”他所说的大事,即指我家前院盖了六间房的事。他说,这房子要办全村贫下中农学习著作的学校。
全国的学校停了,学生不学习了,但这不等于中国人不爱学习。全国上下,无论城乡,无论老幼,人人学毛著,处处有毛著学校。学毛著的热潮掀了又掀,掀得全国发疯发狂。
不过,我家前院的这六间房,并没有办成学习著作的学校,它的第一个用途是吴大槐领导的造反派在这里对老镰刀的PD。吴大槐前当生产队长,时上过“楼”挨过整,运动一来,他振臂一呼,时受委屈的大小队干部和家属都投到他的麾下,形成村里最强大的造反派,长期把持村政权,他们同情所谓戴帽子的敌人,打击上台的积极分子、石头也参加了吴大槐的造反派,在PD老镰刀时,他无所不用其极。乘人不备,抽冷不防,向老镰刀嘴里抹了粪便,终于让这位手拿全村人生死簿的活阎王吃了屎!他问老镰刀:“知道我为什么向你嘴里抹屎吗?”老镰刀连连说:“知道,知道。”“知道就好,你再干坏事的时候,拍拍你的良心,看看你的儿女!”石头向我学说这一切时,情绪十分激动,显然他又想起当年他爷爷被老镰刀逼死的惨状……
老镰刀被拉下马之后,我家前院的六间房,由河西镇供销社开了大商店。
从此,我和玉梅犹如心头压上了一座大山,无时无刻不感到窒息和压抑!连我的孩子都老做噩梦,他们在梦中突然长了翅膀,飞出墙院,飞上天空,又从天空中摔下来,把翅膀摔个粉碎。刘白的梦则是当了解放军,开着坦克车回家,一下子就把六间房的大商店压塌了……
我们一家人,像猪像狗,无路可走,靠钻刘广申家的墙洞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