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躺在自家的黄土炕上,回想和刘金木结仇的全过程。我和他其实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无非就是他想蹬着我的肩膀爬进工作队的队伍,逃出生产队,摆脱掉人民公社社员的身份,转成国家干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就不择手段地落井下石。不过,他说我家的地方早已经划归了大商店,也不是没有一点来由,那还是运动的初期,当时老镰刀正在马上。
有一天,我家突然闯进来一群村干部,老镰刀打头阵,他在我家前院指手画脚。一段残破的砖墙,把我家隔成前后两个院落,相比之下,里院显得比较狭窄,外院则很宽敞,每年打麦、收豆、打谷子都在外院进行,所以,麦秸垛、猪圈,磨棚什么的也都在外院。外院和大街只隔着一段矮墙,这就是所谓农家的连场隔院的格局。
我小声地对玉梅说:“看,老镰刀他们想干什么?”
玉梅不耐烦地说:“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还能怎样?身子都掉进井里了,耳朵还能挂住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猛地甩了一下浓密的长发,显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
村干部走后,我和玉梅立刻来到前院,只见前院沿着街道的部分被铁锨戳出了好几条土痕。
玉梅说:“他们是不是要把咱们的前院分给别人盖房子吧?”
我说:“不可能吧,要是在这里盖房子,咱们家还有出路吗?”
“现在人家连你的死活都不管,谁还管你有没有出路!”玉梅又说:“任凭人家摆布吧,咱们是井里的蛤蟆——干鼓肚子。”她故意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她的心情比我还要沉重,她似乎早就看出来,又一场灾难就要降临了,在灾难降临之前的时刻是最难熬的时刻。我和玉梅走里转外的瞎琢磨,却琢磨不出这又是一场怎样的灾难。
几天以后,我们劳改队结束了在燕长城南边看水渠浇地的任务,大家在水簸箕河集合之后,由公安员王掷子带队,每人都带一把铁锨来到我家的门前。
原来,在我家前院早就划好了白线,拟定在这里盖一排六间的大房子,公然将我家出入的大门堵死。
一声令下,大家动起手来。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劳改队长杨大褂子说:“老表叔,你怎么还坐着?”
“大褂子,你好糊涂呀,这地方要是盖上房子,我还怎么出入!”随后,我又添加了一句:“人又不是飞禽,没长翅膀!”
大家停下来一看,这才如梦方醒。是呀,怎么着也得给人家留条出路呀!断了道,人家怎样走,水怎样流?
于是,人们放下铁锨,有吸烟的,有喝水的。大家不是罢工,也不是幸灾乐祸,实在出于无奈,我确实无路可走了。对非常严格的王掷子,躲到一边去也不管了,他十分清楚,因为盖房子把一家人的出路给堵死,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行不通的。不要说是人,就是豢养一头牲口盖个牲口棚或者搭一个猫窝、挖一个狗洞,也得有出入口!更何况还是大活人,怎么着也不能装进闷葫芦里呀!
时间不多,老镰刀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你们这些坏东西,想罢工、还是想造反呀?”
我慢慢地站起来说:“镰刀……”按乡亲辈论,我是他爷爷,所以,我只能大着胆子喊他镰刀,而不能反过来喊他爷爷。”我这里若是盖上房子,我往后还怎么出入呀?”
老镰刀一看我这院子,他也猛醒了不少,他用手摸了摸脑门,脑门又窄又瘦,倍儿亮,又摸了摸脑门,还使劲拍了两下,大概脑瓜儿不那么发热了:“这样吧,你暂时先对付着走西边,其他的事儿下来再说……”
暂时先对付着走西边,这不是哄小孩子吗,下来再说?房子盖上了,还和谁去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村干部威风再大,也是一口唾沫的官儿。刘三生当了十八年村长、村支书,比四届美国总统的任期还要长,他被拿下马来,却当了坏分子,不光没有了说话的权利,连做人的权利也没有了:“不行!镰刀,土木不可擅动,现在必须得说清楚!不然,我家的人出不去,下雨连雨水也流不出去,水会淹了我们房子的!”我心里说,这些村干部,怎么就没有一个长脑子的?
老镰刀没脑子,但他有权力,他开始耍浑发威:“你的院子不是可以通后院吗?”
“那是一个窄过道,只有二尺宽。”
“二尺宽还不行,你想要多宽?”
“镰刀,走,咱去看看。”我拉住他不放手,他死乞白赖往后面鞧屁股。
“那你就向西走,我们负责给你拆一段墙。”
我说:“西边是刘广申的宅院,他能让走吗?”
“土地国有,土地国有!”老镰刀连连地说,他好像一下子聪明了起来。
刘广申就在老镰刀的身后:“镰刀哥,土地国有是个广义上的概念,具体到宅基地,个人还是有永久使用权的!”刘广申原是大尉军官,1965年,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划为坏分子,并从北京军区遣送回家!做人的权利没有了,一个杠四个花儿也没有了,但他的政策水平是无法剥夺的!
可惜刘广申懂得政策老镰刀却不懂,但是,老镰刀手里有权,有权就有一切,有权就可以搞极“左”,“左”的撞南墙也没人敢阻拦。他说:“我说地皮国有就国有,南邰村的生死簿我拿着哪!”他挥舞了一下拳头,好像那空拳头是全村人的生死簿。也就是说,老镰刀是南邰村人的阎王爷。
在阎王爷面前,刘广申跑到八棍子都打不着的地方,他躲开了老镰刀的拳头,但他无法从老镰刀的生死簿中勾掉自己坏分子的名字。
老镰刀为了摆脱我,对大家说:“快干活,磨洋工地不行!”他突然冒出一句日本人说的中国话,他太羡慕日本鬼子吗?他想扮演日本人吗?我一把拉住他:“镰刀,你不能走,你们这样盖房,无论如何都不行,我没有出路,你们以后盖的房子也不安全……”我想到下大雨发大水,人若出不去,水自然也流不出去!
老镰刀毕竟不是货真价实的阎王爷,他竟然像一条夹尾巴狗溜走了,边走边说:“先盖房,有什么问题下来再说。”他带着全村人的生死簿不知去向了。我们我看你你看我,没有人说话,也没话可说,大家一个劲儿地吸烟。杨大褂子小声说:“哼——,先盖房子,下来再说。这是人说的话吗?瞧这份乱子山吧。”他这话完全是说给我听的。
我家前院宅基上的六间房,几经周折,并且在村干部的压制下,到底还是破土动工了。
我们这个劳改队,我算个书生,刘广申是军人出身,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特别是那些地主富农分子们,没有一个是饭桶!他们之中有经验丰富的泥瓦匠,有木匠,还有无师自通的土木工程设计师。所以,我们就是一个一应俱全的土木工程队。不用好人,只用我们这些戴帽子的坏人,盖六间房已经是绰绰有余的。跟这些老一块劳动,最突出的感觉是他们都有个人的专长或特长,他们的个人素质都非同一般。发财致富,各有神通,并不是偶然的。农民成了富户成为有钱人,靠智慧靠艰苦劳动者居多,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那样的致富者,其实,并不可信。
我说这些,老们特别爱听,有人说创业那些年没睡过整夜觉的;有人说赶集上店不知道饭馆的门向哪边开的。富农分子王奉宁说,解放区时代,他当村干部,白天跑完了村里的工作,晚上回到家里,在粉坊、糖坊里打半夜“下作”,第二天起早,担着一百多斤粉条赶新安集,回来担一石绿豆,往返七十里,两头见星星,累得都上不去炕,这苦和累找谁去说?贫下中农可以诉旧社会的苦,地主富农分子不能诉新社会的苦,诉旧社会的苦也没人听,也没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