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墙根下的中国

第5章

刘白大骂刘金木,像骂猪狗一般,无所顾忌,势不可挡!此时,我若让他和刘金木拼命,他也会勇往直前的——儿子,我的好儿子,我一把抱住了刘白!过去,我总是认为,仇恨不能传宗接代,谁播种仇恨,谁就会有最坏的收获。对于刘金木这样的败类,则是个例外。

刘金木狼狈不堪地从院子跑回屋里去,又从屋里跑了出来,重又跑回屋里,不再出门。

刘金木忍住了,他报复我是在第二年的麦收,此时,各地传来好多小道消息,如国家要取消,在运动中被划为阶级敌人的要摘帽、平反等等。

我们老牛生产队除了少数的积极分子外,一般的贫下中农没有人拿我当坏蛋看待,因为我没有做把谁家孩子扔到井里的勾当,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儿。社员们都说:“大寅叔,快摘帽子了,摘掉帽子给咱们老牛队当队长吧!”又有人说:“不当队长,当会计,你准不贪污!”甚至还有人说:“大寅叔摘掉帽子可以去教书……”我这个穷大辈,一时间在生产队成了一块“香饽饽”。

我的堂叔伯侄子,我们老牛队的队长刘石头则说:“我大寅叔摘了帽子,我就割掉陷害他的人的舌头炒肉吃!”这小子专爱讲我爱听的话说,于是,有人也附和说:“对,咱们队长说得好,把害人的坏蛋揪出来,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吃他的油。”

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刘金木。

刘金木因为在运动中害人,所以他目前十分孤立、惶恐。人们说,自从有了落实政策的消息后,他就如坐针毡,终日抓耳挠腮。

一天,社员收麦回来,都去打麦场分麦秸。我因为劳累,去得晚了。到了打麦场,刘白正在和刘金木争吵,看见我,刘白哇哇地大哭起来,不用问,我的孩子受了委屈,我压住怒火,和刘金木心平气和地交代:“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和他一般见识……”此时,就要落实政策了,我是多么盼望跟他和解呀,远亲不如近邻嘛!

我还没有说完,刘金木就骂道:“孩子,孩子、大人都是阶级敌人的味道!”

哎哟,我气得几乎背过气去,这不是在挑衅吗?这不是在找碴儿打架吗?我不能忍耐了,如果再忍耐,不光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孩子。做父亲,除了供养儿女成长,还要孩子面前保持尊严。作为一个人,还有比尊严更重要的吗?我用手指着刘金木:“刘金木,你这条毒蛇……”我向他扑过去,想咬他的肉。

刘金木不再说话,他随手抄起一把大铁锨,向我的头上戳过来,我转身要跑,却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等到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玉梅守候着我,她见我睁开眼睛,脸上才有了血色,有了人的模样:“你到底醒过来了!”她兴奋地扑在我的身上,用力地摇摆着我,摇摆得我脑后伤口直疼。

我抬起头,巡视了一下同室的病友,病友大多是皮外伤,有麦收被机器扎伤碰伤的,有车祸致伤的,缺胳膊短腿的,血肉模糊的……病室里的气氛格外凄惨!

入医院的第二天,便给我做了手术,颅骨被刘金木用铁锨戳成了一个半尺多长的大口子,缝了九针才缝好。

半月后,我的头部伤口疼痛感渐渐消失,可以下床了。玉梅搀扶着我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医院的大喇叭里在播放了一段轻音乐之后,开始广播公报,播音员的声音凝重、深沉、响亮有力、扣人心弦。

我一字不落地谛听着,越听心情越激动,以至全身热血沸腾,我沉浸在喜悦里不能自拔!玉梅觉得我有些异样:“你这是怎么啦,发烧啦,怎么眼睛亮得吓人,我的老天爷呀!”

“公报,你没听见?”我差不多是向她狂喊,并且用力拉住她的双手抖动!我们身旁的患者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发疯发狂的劲头。

“早就听说了,就是看不到公报,现在总算是看到了,总算是听到了。”

玉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嗨,我当是天上给咱们掉馅饼啦,你那么高兴,那公报和咱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自从我住院,玉梅简直消沉得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人也消瘦得皮包着骨头。

“不,这比天上掉馅饼还要好,我脑袋上的帽子很快就没啦!”

“可你脑袋上的伤口还没好呀!”

“没好也要立刻回家。”

听说我从医院回来,我家的屋子里院子里里里外外都是人,都是前来探视打听我安危的乡亲。众人走后,石头和刘三生留下来,石头主张:“把人打成这样,也别告状,这年头,告也白告,咱就把我大奶奶和我的傻叔叔拉到刘金木家去,他们吃咱也吃,他们睡咱也睡,我就不信,他们一家人不吐骨!”

刘三生也说:“石头的主意,是个好主意。”

我说:“公报公布了,不能还像以前那样对待咱们了。”

刘三生却不以为然:“政策说咱都是好的,连封建时代的帝王,有几个是想丢江山的……”

“不行,我不能把自己的老人当枪使。”我并不赞成他们两个人的好意。

第二天,玉梅把孩子们都打发出去之后,从包袱里拿出了我的血衣、裤子和褂子,都被我的鲜血染成了一块一块的黑色血坨坨!她把我的血衣和她的血衣(她因护救我而染血)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一起。又拿出凶器让我看,一把粗的铁锨柄已经从中间断掉,铁锨刃锃亮,寒光闪闪。

玉梅说:“那天,若没有老牛队的社员,若没有石头,你肯定被打死了,刘金术一铁锨从背后戳下去,立刻血流如注,你倒在了血泊里……说来也巧,正好赶上刘富臣的汽车回家来,他连家都没有进,就送你上了医院……”

我的伤口仍然时时作痛,我在家里养伤,村里的公安员王掷子天天来催促我去生产队劳动,我则天天让玉梅拿着血衣、凶器和医院的手术证明和主刀大夫田柏林的证明去公社告状。

按说,这劳动不劳动的事,应该是生产队长的事,现在王掷子掺和进来,好像名正言顺,公安员管理还不名正言顺吗?其实,他起的是帮凶的作用。

我如芒在背。玉梅到公社去告状,毫无结果。接待她的是公社武装部的张部长,这位部长却冷冷地说:“打了就打了呗,我这样的人,你们还要怎么样?还想还手去打贫下中农吗?”

我一下子从炕上跳了下来,接过玉梅手里的血衣、凶器和医院证明,让她拉着我去县城。

法院的王院长也是我们南邰村人,还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从小就被他喜欢。我以为证据确凿,无辜被打,这官司还不好打赢吗?况且王院长听了刘三生对他说了刘金木陷害我的情况后说:“眼看都快落实政策了,他这是要杀人灭口,刘金木至少要判10年徒刑!”

但事到临头,王院长却说:“你去找公安局吧,他们做出调查,我一定依法判决。”

王院长一直把我送出法院大门,并且再三叮嘱。法院的工作人员都窃窃私语,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睛看着我。

公安局的人说:“这是法院应该判的案子,怎么推到公安局来啦!”

我就像是一个皮球,被公安局和法院踢过来踢过去。玉梅把小拉车放在马路一边的树荫下擦汗、喘气,她筋疲力尽,将身子靠在一棵大槐树上,低着头,极力躲避着过路围观群众的眼睛……

我不怕,也不害羞。谁看我,我就让谁看个够;谁问我,我就向谁说个明白!饿了,我就在马路边吃饽饽;渴了,就在马路边喝水。我甚至有了闲情逸致,想起了我家的不死草,想起了大山里的不死草,不死草不畏严寒酷暑,不怕旱不怕涝不怕践踏……

我就是一棵不死草!

我是柔弱的,同时,我也是坚强的。铁帽子戴不死我;刘金木要想打死我,我死里逃生,不是偷生,更不是苟活。

我问玉梅:“你觉得咱们难堪吗?”

玉梅有气无力,连眼睛都不抬:“难堪!”

“你觉得咱们丢人现眼吗?”

玉梅不语……

这个时候,有一个老者,并不问青红皂白,他可能以为我们是乞丐,硬塞给玉梅10元钱转身就走,玉梅一时愣住了,等她明白了过来,赶紧追上那个老者,把钱还给人家:“我们不是要饭的叫花子!”

玉梅跑回来,拉起小车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