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那个岁月里不同于坐牢房,监狱里有规章制度可循,囚犯只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光有安全感,还可以天天掰着手指头盼望着刑满释放与家人团聚。而这戴着帽子的阶级敌人则不然,我们任凭贫下中农打骂、批判、侮辱姑且不说,还得任人驱使,不管黑夜还是白天,不管刮风还是下雨,谁使唤谁调遣都可以,我们不同于被世人使役的牲畜,牲畜有劳有逸,喂草喂料,在使役之前先得饮水洗刷打滚……干脆一点说,我们这些阶级敌人连古代的奴隶都不如,奴隶可以反抗奴隶主,而阶级敌人则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不能乱说乱动,就更不用说去反抗了。
我从27岁至40岁,一个人生命的最美好年华被打入18层地狱,过起了不如囚犯不如奴隶暗无天日的生活。有人说阶级敌人就是会说话的“牲畜”。
就在我戴铁帽子的最后两年,遇到了更大的灾难。
1978年初冬,我在外院挖白菜窖,刘白拿了一个小铁锨也帮我挖菜窖,只是他往上面扔一铁锨土就有半铁锨要流下来,他干得很吃力也很认真,却“事倍功半”。玉梅总是从小教育他跟我一起吃苦,她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我则教育他要好好读书,将来从农村“跳”出去“逃”出来。可他自己总是说以后长大了去当解放军。他姥姥在集会上给他买了一把小手枪,小伙伴们玩军事游戏时他老当“军长”。随着孩子的成长我的心情则越来越沉重,到了孩子参军的年龄我能够得到解脱吗?解脱之后不留“尾巴”吗?
挖菜窖挖出潮湿的泥土之后,女儿小荣小莲姐妹俩开始玩过家家,她们用一只小木碗蒸包包,一丝不苟认认真真的样子煞是可爱,蒸了包包就要去走亲戚,亲戚家正在唱大戏……”包包”蒸得越来越多,童话故事编织的越来越美好,充满了真情,充满了诗意,充满了各种美好的信念。是的,小孩子也和成年人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信念。信念其实是个好东西,人活着没有信念确实不行,中国人尤其是迷恋信念,甚至有时候把这种纯属精神范畴的东西物质化,把它当钱花当饭吃当衣穿,做出安徒生童话里的《皇帝的新装》的愚蠢勾当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人若是钻了信念的“牛犄角尖儿”,这样的信念也能杀人,但信念却不承担杀人的责任。我挖菜窖挖累了,便坐下来出神地凝视着两个孩子过家家,勿庸置疑,小孩子们玩起过家家这样的游戏来是全神贯注的。
我走近了她们说:“让我也吃个包包,好不好啊?”小荣立刻脸红了,噼里啪啦用手打碎了所有的包包,孩子们的梦连同她们美好的童话世界被我破坏了。
就在这时候,一只鞋底般的东西砸在我头上,我急忙用手一抓,浑身一激灵,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原来是只死老鼠,我飞快地跳上菜窖,发现刘金木正站在他家的院子里,刚才那只死老鼠就是他扔过来的。
我压住满腔怒火,紧握拳头,心头一阵剧烈地狂跳。但理智告诉我,我现在的身份是阶级敌人,切不可轻举妄动,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不放,等待他的道歉,等待他做出交代。
刘金木表现的却是无动于衷,只见他没事儿人似的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又好像发生了的事情与他根本就没有关系。但他心里有鬼,他不敢面对我,人的嘴脸和良心是相互对应的,即使口是心非,他无论怎样装扮掩饰也会多少将矛盾写在嘴脸上的。
我说:“你怎么可以把死老鼠向我的院子里扔呢?”我想,他只要说句“对不起”,说句“我不是故意的”,或者是什么也不用说悄悄地走开,立刻躲到屋里去,事情也就完了。我戴着反革命分子的铁帽子,终日生活在恐惧和惊慌之中,面对自己的对立面,面对正在春风得意的“小人”,面对这样的恶徒,我能不息事宁人吗?我能不忍气吞声吗?我能不窝着脖子苟活于世吗?阶级敌人不仅仅矮人一头,甚至就连我的舌头都短啦!
刘金木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我不说话,我分明看到他是在向我表示:死老鼠就是我扔的,你奈我何?这个运动的积极分子,运动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头上的帽子也戴了这么多年了,即使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应该化解了,也应该消退了。不!他仍然还沉浸在运动的美梦之中,他仍然还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他仍然还在极“左”的思潮中畅想!他的傲慢他的盛气凌人便充分说明了这一切!
我怒不可遏,脸上的青筋暴跳,提高了嗓门:“刘金木,你为什么向我院子里扔死老鼠?”我的声音撕裂了我的喉咙。
刘金木蛮不讲理地说:“那地方早就划给大商店了,如今已经是国家的地方,我爱咋样就咋样,你管不着!”他毫不示弱,毫不羞耻,一如当年的可恶嘴脸,说话拿腔作调,板着一副面孔,咬牙切齿,威风不减当年。
他一说我的地方划给了大商店,一下子捅了我的肺管子,真的是欺人太甚,骑着脖子拉屎不算,还让人把屎吃掉!我的热血、我的火气一下子撞到脑门上来,昔日的好邻居好朋友,运动一来,他好像被运动换了一副心肠,脱去了人皮一样,变成了一条疯狗一条毒蛇一般,得着哪就咬哪,还专门想咬脖嗉和咽喉!连平日我所说的家常里短都给我上纲上线当罪状来揭发批判。特别是他公然丧心病狂地写出辱骂伟大领袖的字条偷偷地加上我的日记本里……
今儿个也就是今儿个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哩!难道说我连一只兔子都不如吗?我一眼看到院子里的不死草,她那么细小,那么柔弱,却从不畏惧狂风暴雨,从不害怕干旱,连被人百般践踏都不死,就是顽强地生长……我陡地一咬牙,对刘白说:“骂他,骂刘金木。”
刘白张了张嘴,看了看刘金木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小声对我说:“我不敢!”
不错,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但胆小的人若是大起来,就有天大的胆!我无法遏制自己的怒火,啪——!照准了孩子的脸就是一巴掌,我下手之很用力之大让我好吃惊,好像我打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仇人刘金木!鲜血顺着孩子的嘴角流淌下来。我的胸膛一阵发热,哇的一声从嘴里喷出一口热血,刘白见我吐血,他打了一个趔趄,终于稳稳当当地站定,他并不哭也没有眼泪,他好像得到了最大的鼓励、最高的奖赏,跨出一大步,站在我面前,扩着嗓子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刘金木,我ri你姥姥……”刘白跺跺着双脚,一跳老高,越骂声音越大,越骂越有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