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墙根下的中国

第3章

1966年,是我从北京辍学回家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的10个年头,27岁,正当盛年。

我根红苗正,世代赤贫,我父亲13岁在临县孝里镇烧锅扛长工,姑母7岁即卖给白洋淀的一个船夫当童养媳。姑母从小缠足,走起路来非常困难,爷爷背着她到婆家去。半路上,他对姑母说:“闺女呀,爹老了,背不动你了,我给你放开脚,咱慢慢走吧。”等爷爷给姑母放开脚,姑母一瘸一拐地便往回跑,爷爷抓住姑母的小辫子,又重新背起姑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白洋淀的方向走去……

船夫的年龄比我爷爷的年龄还要大,比我爷爷还显老,大年初二,我姑父给我爷爷来拜年,跪下磕头,趴在地上起不来,我爷爷搀扶了他一把,他这才爬起来。从此,我姑母再也不让姑父进我们的家门。我三叔在襁褓中便被爷爷以二斗红高粱的价格给卖了,爷爷用这二斗红高粱延缓了一家人的饥荒,而我奶奶则用本应该养育我三叔的乳汁去养育了一户地主家的婴儿——想当年,在北京市中学生诗歌朗诵会上,我曾经获得了第一名。我朗诵的是著名诗人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听众一致评论说,感情真挚、动人,简单是太投入了。我能不投入吗?因为大堰河的命运就是我奶奶的命运啊!若是跟大堰河相比,我们一家人比大堰河的命运更悲惨更凄凉。若干年以后,我三叔却因祸得福,全家人生活在北京。我还有一个大伯,扛了大半生的长工,1960年因饥饿而死,我很清楚地记得他躺在门板上,给他烧了打狗棒,他还喊饿,还伸手向我要饽饽,他把打狗棒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剩下我大妈和一个痴呆的哥哥。

就因为我家有这样的血泪史,所以工作队一进村,他们首先到我家来访贫问苦,并且还让我爹到忆苦会上去诉苦。工作队找到我谈话,要发展我为运动的积极分子,要培养我入党……工作队为了把我“树立”起来,便开始诱导我说:“你回乡参加农业社,比邢燕子(作者注:天津市女中学生,20世纪60年代初,因回乡参加农业生产而闻名全国)还早呢!请问,你是不是积极响应党的号召,要在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呀!”我急忙给予否认:“我当时回乡务农是因为母亲生病,父亲年迈才辍学的。”工作队长见我不“顺竿儿爬”,他是又气又恼又不理解。工作队又启发我揭露走资派刘三生的滔天大罪,刘三生是任职18年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我的一位远房叔叔。

我对工作队说:“刘三生长工出身,省级劳模,土改后他家才过上了好日子,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购置了大车和大骡子大马,年年买土地,合作化运动一来,他带头入社,带头将所有的生产资料入社,为给农业生产合作社筹措资金,连他媳妇陪嫁的金银首饰都捐献了出来。”他怎么会是走资派呢?再说,他风里来雨里去,头上顶着高粱花,脚上沾着黄泥巴,罪恶又从哪里来呢?

工作队火了,随后拂袖而去。从此,我也被划在圈子里,开会时,把我和妻子玉梅划在一类里,虽然我不是干部,但玉梅还是共产党员。

这样的运动,不参加也罢,我对玉梅说:“咱不去开会,也不去害人,咱只不过是区区百姓,工作队奈何咱不得。”

1966年5月16日,按理说,我们的社会主义应该是越来越和谐,越来越国泰民安,政治越来越清明,阶级敌人越来越少,以至于完全没有才好,不,搞运动的意图很明显,阶级斗争越来越强化,敌人越来越多,社会越来越不和谐,人人自危,人人自防,人人怀里都揣着坏心肠!

总之,山雨欲来,其实,在山雨欲来之前,社会早就被搅得风满楼、天昏地暗了!

我拿起了手中的笔,上书工作队季政委,向他陈述南邰村的真实情况。

我的命运若是按照工作队的安排可以扶摇直上,但在“五一六”之后,却是一落千丈。

首先,家被搜了。一个人要是倒霉,便会有很多不幸的巧合,此时,上边从“三家村”揪出了邓拓,而从我家里搜出了一大摞《燕山夜话》(作者注:《燕山夜话》是邓拓写的杂文集,署名马南邨),从我家即抄出了四大本《静静的顿河》(作者注:《静静的顿河》是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一部长篇小说)。

于是,我的问题严重了,把我鼓捣到“楼上”,我当时显得很冷静,说:“我是群众,二十三条规定不许以任何借口整群众。”

工作队说:“你不是群众,你是三家村、四条汉子孝子贤孙的接班人。”

群众运动,对人是一种最大的考验最有效的筛选和归类,群众运动可以触动到所有人的灵魂,无论是整人的还是挨整的灵魂的隐私都会暴露无遗。通过运动,人的品质或者升华得更加美好,或者坠落得啥也不如。只可惜,刘金木是后者而不是前者。结果,我被划分成阶级敌人,头戴铁帽子,充当了最严重的一类,划入本村劳改队劳改。玉梅无形中也受到了牵连,丢了党籍。如果不是运动,在这一年,我的儿童文学小说集《老黑牛爷爷》一书将要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在20世纪60年代,一个农民能够在出版社出书,就是在全国也实属罕见。如果不给我戴上“铁帽子”,在这一年,我就可以翻盖新房子。我是学工程专业的,懂得民用建筑设计,我给自己也给我的孩子们设计了一套独具风格的新房子。我的老屋实在是摇摇欲坠了,房顶经常哗啦啦地往下掉土。有一次,房顶上竟然掉下来一根椽子砸在儿子刘白的头上,将孩子的脑袋砸了一个大窟窿,砸得孩子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