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母亲伏在竹梅身边,用力拍打着床,哭着:“竹梅,竹梅,你醒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呀……我的娃,你就全看在你可怜的妈身上吧……”
半天,竹梅才醒过来,看着母亲在哭,她也哭,病房里的妇女也跟着流泪,说:“应该到地区法院去上诉,这人太绝情了,世上还有这么心狠的人!”
豫才说:“竹梅,你听我的话,我完全同意并支持你上诉,但任何事不能蛮干。你首先要把伤养好,千万不能让身体垮下去。天无绝人之路,即使上诉失败,你还要生活,任何时候,都不能往绝路上想。你是懂得道理的,要理智地处理一切事情。现在什么事情都先不要想,要好好休息,我发现你的精神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有些心理变态。”又对他母亲说:“我看让医生再详细检查一下,要是没有其他方面的病症,最好早点出院,医院里什么都不方便,把竹梅接到咱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我送她去陆云。”
竹梅听了哥哥的劝告,情绪才安定了,不再哭喊,静静地睡去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竹梅带着小刚和不满一周岁的小强,上火车去了陆云。哥哥要护送她,她拒绝了,她自己的婚事不愿让哥哥插手,况且哥哥还有他的教学工作。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思考,竹梅考虑问题更理智了,感情和意志的承受力也更强了。生活现实磨炼了她,使她有了战胜困难的信心、勇气和耐力。
在火车上,竹梅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强打精神和周围的旅客搭讪,当别人的话语触到她的心病时,她便有意将话题岔开,以致周围的旅客看不出她有很重的心事。
小刚第一次坐火车,感到特别新鲜有趣,坐火车太好玩了。他正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火车上的人都这么客气?吃什么都要让周围的人,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爱和小娃逗着玩,是只有好人才能坐火车还是人一到火车上就变好了呢?他想起他爸那凶狠的样子,真叫人害怕。
“妈,火车上的人离婚不离?”小刚憋不住地问。竹梅在他的小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妈,火车怎么不走?”
“火车太大了,我们觉不着它走。”
小刚又欣赏车内的布置,那一排排金黄色的木条椅,那干净光滑的地板,那小小茶桌上摆放着的酒瓶、茶杯、饼干和面包,那拱形的车顶上嵌着的一个个圆圆的电灯,形状是多么可爱,他真想把它抱在怀里。火车一进洞,那些灯就都亮了。火车里真是太阔气了,他想天天坐火车。
可他还没有坐够,就到下车的时候了。火车把他们抛在一个小站上,长鸣一声,又向前走了。
竹梅带着孩子出了火车站,站在路边,举目四望,周围到处是山,太阳已经西斜。她心里十分孤寂,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小刚,你给妈说,咱能到陆云吗?”竹梅占卜似的问。
“能。”小刚不假思索地回答。
“咱能见到你先人吗?”
“能。”
“他认你吗?”
“不认。”
小刚回答得干脆利索,竹梅又信又不敢信。她取出口袋里的干粮给小刚吃,她也吃。她把干馍在嘴里嚼烂,又喂在小强的嘴里,小强饥不择食地咽下去,又张开小嘴,等妈妈喂。
正在没有主意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悠扬的山歌声:
唱一声山歌解心焦,
哥哥有苦谁知道?
妹子妹子你跟我走,
没你我日子真难熬,
你毫(注)嫌我是庄农户,
我爱你爱在心里头。
白日我上山你做饭,
黑了我搂住你的腰。
妹子妹子你跟我走,
我爱你爱在心里头。
啊嗬嗬——
爱在心里头。
注:毫:陇东方言,“别”的意思。
竹梅听得既难受又害羞,那歌声怎么那么动情,简直把心都掏出来了。
只听他又唱道: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上的雨点大了,
想着想着就哭开了,
记起你说的话了……
这歌声勾起了竹梅的许多心病,眼泪蒙住了她的视线……
随着歌声,从山嘴嘴上下来一个人,手里拿着镰刀,腰间系着扎绳,走着唱着,离竹梅越来越近,看见竹梅,改了调子,又唱道:
大妈妈要吃浆水哩,
二妈妈要吃醋哩,
一个锅里头两样饭,
这叫我怎么做哩?
走到跟前一看,是个年轻庄农人,穿一身老粗布衣服,补丁摞补丁,头上盘着一条黑布,露出头顶,相貌敦厚老实。没等竹梅搭话,他先开了腔:“这大姐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竹梅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那山歌声还在她耳边回荡着。她羞羞答答地问:“请问大哥,这里到陆云走哪条路?”
“就从这条路上去,向南走。”他用镰刀一指。
“有多少路程?”
“顶多二十里。”
“路好走吗?”
“哪里有好路?全是山路,先上山,后下山。”
“那麻烦你把我这孩子送一下好吗?我给你盘费。”
那庄农人看这母子可怜,他手遮前额照照太阳,说:“那就快一点吧!我天黑还要赶会来哩。”说着蹲下身子。
小刚扭捏着不让背,竹梅说:“小刚,我娃听话,让这叔叔把你背上,咱就能走得快些。”小刚只好爬上去。
竹梅背着小强,跟着庄农人的脚步,走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
天刚擦黑,竹梅进了陆云市,市内已是万家灯火。宽阔的街道上,路灯一齐亮着,大大小小的汽车,在街道上穿梭来往,不时发出“嘀嘀——嘀嘀——”的叫声,叫得竹梅心慌意乱;高音喇叭正播诵着中央电台的重要新闻;各个商店还和白天一样照常营业,千奇百怪、五光十色的商品在彩灯映照下更显得斑驳陆离,使人目不暇接;市民们身穿各式各样新鲜服装,在街道两边来来往往,从商店里进进出出。竹梅离家时换了一身最行时的衣服,生怕城里人瞧不起,可在这鲜明的对比之下,仍然显得十分土气,自己也觉得瘪趣寒酸,加之身边跟着个男人,更是穿得破破烂烂,手里还提着一把镰刀,腰间系着一根扎绳,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小刚的衣服也是别别扭扭,袖长身短,不争体面。凡从他们身边过去的人,都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却又要细细地把他们打量一番,仿佛在动物园里观赏珍禽异兽似的。竹梅自觉卑贱,尽量朝灯光暗的地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