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渭水悠悠

第15章

陆云是一个不太大的城市,不过市容整齐,街道繁华,因此,在竹梅眼里,简直是一个天外世界。她不敢对它进行欣赏,也没有心思欣赏,她只感到陌生、惊异、窘迫、难堪,她宁愿呆在自己穷巷僻壤的家中,也不愿到这里招摇过市,受人觑视。此刻,她倒有些生气,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本不该来,是绝情的国锐把我逼到这儿来的,是残酷的命运把我赶到这儿来的。”她又想:“难道命是真的吗?我命就这么苦吗?我应该向命运低头吗?不,我不能低头,即就是命,我也要拼!”

她在一个饭馆门前停下脚步,朝里张望,里边只有两三个人在吃饭。伙计一看见她,便举手招呼:“吃饭吗?请到里边坐!”

这一声热情地呼唤使她心里感到一丝温暖,便回头对跟随她的男人说:“咱进去吃一点吧?”

“吃一点吧。”男人重复道。

走了二十里山路,都又渴又饿,一闻见饭菜的香味,连一步都不想走了。

进了饭馆,刚刚坐下,便有人拿着菜单过来,问:“你们要吃什么?”

竹梅随便点了两样菜,服务员却回答说:“这些菜都没有了。”

竹梅说:“那就来几碗面条吧。”

鼓风机嗡嗡响了一阵,几碗热喷喷的面条端了上来。一人一碗,端起就吃,普普通通的面条,比山珍海味都香。竹梅吃了一碗,那人两碗已经下肚,又要了一碗面汤,吃了一个蒸馍,才满意地用手背擦擦嘴,打了个饱嗝儿。

竹梅从衣袋里掏出三元钱,对送她的人说:“这钱你拿上,不要嫌少,今天多亏了你。”

那人满意地接住,又从桌底下把镰刀一拿,说:“那我就回去了,家里人还等着呢。”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不放心地问:“你和娃娃今晚有地方住么?”

竹梅说:“有哩,你放心回去吧,一路小心点。”

那人又“唉”了一声,才又转身走了,消失在人群中。

竹梅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倒生出一种怅惘。她又坐了一会儿,给小强吃了一气奶。

在付饭钱的时候,竹梅顺便问那个服务员:“同志,”她学着城里人的口音,“去专员公署走哪条路?”

那服务员把她领到街上,向东指着说:“顺着这条街一直向东走,就看见路北面有一个小广场,广场北面有一个大门,门两边挂着牌子,有站岗的,那就是专员公署了。”

“有多远?”

服务员不耐烦地说:“你只管走就是了。”说着用围裙揩着手,大步跨进饭馆去了。

竹梅一手托着小刚,一手抱着小强,胳膊挎着个红包袱,沿街道一直向东走,实在抱乏了,又换一换胳膊,要不,就在人少的地方休息一下。越走,商店越稀,人越少。快要出城的时候,果然路北边出现了一个小广场,广场北面停着几辆小轿车,轿车旁边有一个拱形大门,门顶有一盏很亮的电灯,借着灯光,看见门两边挂着两幅大牌,右边是白底红字,上写:

中国共产党陆云地区委员会

左边是白底黑字,上写:

甘肃省陆云地区专员公署

一律是庄重的仿宋字,离远望去十分醒目。

拱门里有站岗的卫兵,竹梅没敢靠近,在十多丈远的地方徘徊琢磨了许久,最后决定晚上先住在店里,天亮再去找人。

广场南面街道旁边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有两间门面,门脑上方挂一个招牌,上写“关家店”,竹梅知道这是一家私人旅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眺望,细眉长脸,高挑身材,涂着口红,头发在脑后盘了个纂儿。竹梅上前问道:“大嫂,店里有没有地方?”

那女人不搭话,借着路灯把竹梅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思忖道:这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既不是干公的又不像经商的,说是要饭吃的,衣服倒还整齐,要说走亲访友,不该这么晚才来寻住处。手提一个红包袱,多半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竹梅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忍不住问:“到底有没有地方住?没地方住我就走了。”

“有。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问这干什么?”竹梅有些生气了。

“凡来客都要登记。”说着把竹梅领到店里,安排在里间,和她住的房间只隔一面用几层报纸糊的墙,外边说话,里边听得清楚。原来这店主只有一个女儿,十四五岁,名叫银花,在小学念书,家中再没别的人,也没别的旅客。竹梅想,这地方倒还清静,离专署又近,不如就在这里长住下去。

女人们在一起,话总多一些。竹梅就把自己的来意原原本本告诉了店主,她想,瞒也瞒不住。店主一听竹梅的爱人是专署的干部,说话热情多了,打来洗脸水让竹梅和孩子洗尘,又问:“吃了饭没有?这里什么都方便着哩。”竹梅说:“刚在外边吃了。”又说了些话,竹梅就和孩子早点睡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竹梅梳洗罢,领着孩子先去找王县长——他现在是副专员——怕去迟了人家上班家里不得见人。

经过打听,竹梅知道王副专员住在专员公署旁边的一所公寓里。一进大门,不远处又一个拐角圆门,门边墙角长着一丛凤尾竹,绿森森的让人感到一种幽雅。从圆门进去,才见一个大院,花木葱翠,清洁宽敞。王副专员大背头抿得油光,身穿棕色毛背心,提着洒壶正在浇花。竹梅进去,他竟一点儿也没看见。

竹梅托着孩子走到跟前,拘谨地叫了声:“王叔叔”。

王副专员闻声转过头,像不认识似的迟疑了片刻,方道:“是你——竹梅!你什么时候来?”说话时,露出一颗新补的金牙。

竹梅心里一凉,说:“昨日晚上,来时已经黑了,就没过来。”

“你先到房子坐吧。”说着又低头浇花。

竹梅迈着犹豫的脚步走进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扫地,抬头看了竹梅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找谁?”

竹梅觉得这人太没礼貌,没有回答。

又问:“你从哪里来?”

“从文川县来。”

女人想,这可能是王专员的什么亲戚,才露出笑脸,说声“你请坐”,便放下笤帚,走了出去。

一会儿,王夫人进来了,看见竹梅,先是一愣,接着说:“竹梅,你瘦了,叫我差点认不得了。”

竹梅忙迎上去,搀住王夫人,叫了声“干妈”,泪水就从鼻子两侧往下滚。

王夫人叹了口气,说:“我自到这儿,身体也不好,老是腰疼气喘,经常吃药。”

竹梅说:“大概是刚来,不服水土。”

王夫人和竹梅刚坐下,那女人就端上茶来,说:“请用茶。”

竹梅接住茶,又放在桌上,心想,这可能是王专员家的佣人。

这时,王专员提着空洒壶进来了,把洒壶放在墙角桌下,拿过毛巾,擦了擦手,在竹梅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用手抿了抿背头,说:“你和国锐的事情,我听说了。以前我曾劝过几次,可他听不进去。现在讲究婚姻自主,我也再不好干涉。”

王夫人接上说:“国锐这人啥都好,就是这一点太叫人想不通,这么心疼的两个娃娃——唉……”说着把小刚拉到她跟前,摩挲着小刚的头。

王专员又问竹梅:“你这次来打算怎么办?”

竹梅用手揩了下泪,说:“我也没主意,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先来见见你和我干妈,想请你出个主意。”

王专员摇着头:“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旁人也不好出什么主意。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说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竹梅注视着王专员的一举一动和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再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