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渭水悠悠

第8章

一踏进教育局的大门,从看门人到副局长,凡看见她的人,都热情恭敬地接待她,每一句问话,每一声寒暄,每一张笑脸都使她感觉到国锐在局里的威信和地位,感受到自己作为局长爱人的尊荣,凝结在她心中的冰开始融化了。

偏巧国锐不在局里,说他昨天上午离局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住在国锐隔壁的杨副局长把竹梅请到他的房子。杨副局长看上去年龄比国锐大一些,说话持重,很老练,他说:“史局长是王县长的得力助手,他要随王县长调到地区去,昨天对我说,他有好多事情需要办一下,局里的工作暂时委托给我了。他昨天没回过家吗?”

一听这话,竹梅坐不住了,她端着茶杯的手在不停的颤抖,为了不让杨副局长看出破绽,她把茶杯放在桌上,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愤怒,掩饰说:“国锐昨天晚上在家,是今早离家的,说他要到几个学校去看一看。我今天不是来找他,是来向王县长的太太告别的。我先来局里看一看,要是他回来了,就跟我一块儿到王县长家去。”她说话的语气相当平静自然。看样子,杨副局长相信她的话了。

说完话,竹梅就要走,杨副局长挽留说:“现在是饭时,你在我这儿用个便饭,稍等一下,说不定史局长就回来了。他要是不回来,我领你过去。”

竹梅坚持要走,杨副局长挡也挡不住,只好把她领到王县长家去。

出了教育局大门向北走,在十字街口向西,进一个小胡同,从一个不显眼的门进去,是一个大院。北房檐台下,两盆菊花已经盛开,一黄一白,花丝如簪。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只黑猫正蹲在花盆边,面对太阳闭目养神,一觉察有人,倏的掉头钻进房子去了。

杨副局长领着竹梅进了房子,是一间大厅房,摆设几乎全是古式家具,只有左首两个单人沙发和中间一张茶几是新式。右首一个大炕,炕上铺一条绿底红花太平洋床单。炕角两床红缎被。一个小脚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盘着发髻,端坐炕上,面对窗户,眼睛微眯,嘴唇翕动,念念有词,竹梅知道她在诵经,断定这就是县长夫人,忙叫了一声“大娘”。

女人睁开眼,转过头来道:“你是谁?”

杨副局长在旁边介绍说:“这是史局长的爱人。”

县长夫人欠身道:“你是叫竹梅?”

竹梅突然感到一阵亲切,笑着说:“正是的。”

县长夫人回忆似地说:“常听老王说你哩,一直没见过,你父亲那时是咱县上有名的商户,人都叫梁四爷,要不是那时候兵荒马乱,土匪放火烧了你家的铺子,那现在你们就是资本家、大地主了。”说着她自己先笑了,杨副局长和竹梅也笑了。竹梅说:“那我们就不得了了。”县长夫人说:“我父亲说,咱还是远门亲戚哩。一看你就是大家闺秀,国锐娶你,真是有福。”

竹梅一听这话又伤心起来。

县长夫人要下炕,竹梅拦住说:“大娘,你坐着别动。”

县长夫人说:“哪有让客人站着主人坐着的礼?”

正说着,王县长回来了。他身高肩宽,大背头,脸上肌肉丰满,额宽鼻高,一进门,把房子的光线一下子遮暗了。县长夫人对丈夫介绍说:“这就是国锐的媳妇。”王县长用洪钟般的声音说:“我认识,我到她家去过几次。”又摸着小刚的头说:“这小子长这么大了,越长越像国锐。”

县长夫人拉住小刚的手说:“过来,我看看,长得这么心疼,几岁了?”

小刚说:“四岁。”

这时,服务员将饭端上来了,是水饺。杨副局长说:“我先走,我吃过饭了,我还有事情。”王县长也没有强留。竹梅也说:“我们都吃了。王县长,你和大娘吃。”

王县长说:“吃了也得吃一点。”说着,将碗递到竹梅手里,竹梅说:“我们真的吃了——是不是,小刚?”

小刚说:“嗯。”眼睛却往碗里瞅。

竹梅把碗又递给县长夫人,县长夫人说:“我不吃这。”

王县长说:“人家念佛,不吃荤。”

正在推让,女服务员又端来一碗素面,递给了县长夫人。王县长再三强迫,竹梅和小刚才一人吃了一碗羊肉水饺。

吃饭时,竹梅问:“王县长,你是不是要调到地区去?”

王县长说:“我最近就得走,地区已经催了几次,只是这边的事情还没料理结束。”

竹梅又问:“我大娘和你一起去吗?”

王县长说:“不去把她一个留在这里干啥?”

竹梅心想,人家王县长把他老婆走到哪带到那,可我——她泪差点落在碗里。

竹梅放下碗故意问:“王县长,是不是国锐也要调到地区去?”

王县长把最后一个饺子吃了,放下碗,用手帕擦嘴,说:“是啊,那边人际关系复杂,不去一个得力人不行。不过,他暂时不去,等我在那边安排好了,他再过去。这话你不要对外人讲。”

竹梅应声点头,又说:“不过,我觉得他还是不调的好。”

“怎么,嫌远?不能照看你?”王县长抽出一支烟,正要擦火,突然停住,说。

“不是。”竹梅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

“这才可笑了。”王县长认真地看竹梅的脸,说:“你今天来,究竟有什么事情?”

县长夫人早就看出竹梅神情不对,插话说:“竹梅,你心里有啥话,就对你王叔直说吧,国锐和你王叔不是一般关系,他要是能办到的,一定替你办。”

竹梅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再也忍不住了,说:“他要跟我离婚。”说着哽咽起来,用手捂住脸,泪从指缝往下滴。

王县长说:“这才是胡闹!”想了想又说,“国锐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信。”

县长夫人说:“这么心疼的娃娃,他能忍心跟你离婚?怕是和你耍哩,你别当真。他再来,我要好好说他。离婚?就这么随便!”

竹梅勉强止住泪,说:“大娘,王县长,这是真的。他昨天晚上就没有在家。听人说,他和解放小学的一个女教师……”

“你听谁说的?”王县长的脸一下子变阴了。

“有人这样说。我今日来,就是专对你说这件事。你给他好好劝一劝,或许他还听你说哩。他的工作和前途要紧啊!”

王县长歪着脑袋考虑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有我,你尽管放心。他到地区后,要是条件允许,把你和孩子都接去。”

听王县长这么一说,竹梅心里踏实多了。她擦干眼泪,说:“王县长,大娘,这事就拜托你们了。那——我就走了。”竹梅站起身,领着小刚要出门。

“你到哪里去?”县长夫人一把拉住她。

“我和娃去住店,明天一早我就下去了。”

“哪能这样?”县长夫人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住店去——老王,你今晚睡到办公室去,竹梅和我睡这里。我们好容易碰到一块儿,我还有话对竹梅说呢。”

当天晚上,县长夫人对竹梅说了许多宽心话,还把竹梅认作她的干女。

第二天早饭后,竹梅到教育局去看,国锐还是没有回来。

王县长派了一辆小车,把竹梅和小刚送回玉石镇。

车内除了司机,只有竹梅和小刚两个人。司机很年轻,是南方人,刚从部队转业,说话叽叽呱呱竹梅不太懂,不善于和生人交谈的她就显得更加拘束。她和小刚坐在后座上,品尝着坐车的滋味。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车,坐这么漂亮的小车,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其实这是一辆刚从部队退下来的旧吉普车,司机台前的玻璃有一条很长的裂缝,发动机已检修了好几次,经常发生故障。它是县机关仅有的一辆机动车,只有县委书记和县长才能坐。其他局科级干部外出只能步行或者骑马,竹梅能坐这样的车已经很难得了。充满好奇心的小刚,定睛注视着司机手中的方向盘,他难以想像这个能转动的圆盘究竟有多么神奇,车子竟能按照它的指挥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要直走就直走,要转弯就转弯,他更难想象,这个手握方向盘的叔叔不知道有多么伟大!坐在这里面真是太舒服了,“我和他要是调换一下该多好啊!可是,那块玻璃怎么破了呢?为什么不换一块新的呢?”他想问开车的叔叔,而又不敢问。